2009 年史明一度在東京病危,但意志力撐持他返回臺灣,最終克服病魔。當時臺灣教授協會曾幫他出版《穿越紅色浪潮》(該書所載八年中共經驗部分,經增訂後已收入這本回憶錄,即第十三章)祝賀,筆者就是因編輯該書而有幸結識史明,進而成為本書編輯。編輯本書期間,筆者與歐吉桑有過多次會面。歐吉桑待人親切客氣,雖稍有重聽,仍認真聽取晚輩意見。至今猶記得每次離開他新莊住所時,總是渾身朝氣,如沐春風。
歐吉桑寫作本書期間,雖偶有生病住院,但身體狀況還算不錯,自稱食量比身旁的年輕人大,即使冬天也保持每周游泳的習慣。他的行程排得很滿,參與各式會議、演講、街頭抗議,並接待絡繹不絕的訪客,剩餘的時間就全用來寫作。他腰骨不好,走路有點駝背,需拄著拐杖慢慢移動。但當他坐定位,開口講話時,就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很難想像一個 97 歲的老人家會如此健談,一開講即歷時三、四小時,內容參雜著理論與歷史,絕非純粹的閒聊。
歐吉桑回答問題時,並不會直接針對問題解答,而是習慣從更大、更宏觀的脈絡講起,經過一番長長的論述,才慢慢回歸到問題本身。用歐吉桑自己的術語,就是先從源頭講起,然後論及發展條件,再來才是具體的發展過程,而非只講事件本身。對沒有認真聆聽或知識背景不足的人來說,常有答非所問的困惑。
例如,筆者曾請教過歐吉桑對於近來頗熱門的臺灣人與漢人(尤其是北方漢人)血緣差異的意見。針對這個問題,歐吉桑慨然從最原始人類的遷移路線講起,然後才說到漢人本身就是血緣異質性很高的「種族」,況且在目前這個民族國家的時代,血緣已不再是決定性因素等結論。
筆者當下對歐吉桑廣博的學識驚訝不已,但事後想來,歐吉桑更讓人敬佩的是,即使用血緣來區隔中國人與臺灣人的訴求很有吸引力,也有助於推進他畢生追求的臺灣獨立,但他選擇尊重他相信的學問真理,堅持一貫的理論主張,拒絕便宜行事。
某次演講時,曾有學生問歐吉桑對臺灣獨立前景的看法。歐吉桑的回答簡單明瞭:臺灣一定會獨立。首先,臺灣史清楚告訴我們,臺灣人有反抗的精神傳統,不會默默被壓迫;其次,世界現代史也指出,當前國際上已不容許用戰爭來解決爭端。從這番回答可知,面對青年學子的提問,史明不像政客或學者那樣,搬出國際勢力、現實政治來回應。
歐吉桑當然也懂國際現實,當然也注重實際處境,但他所理解的現實卻比批評者更深遠悠長,因為在他眼中,「歷史就是最大的現實」。所以他總是從歷史源頭來研究現實問題,他的論點也總是根據歷史而來。難怪短視的人會批評他,臺灣現在已經是民主時代,史明還在談什麼二二八、蔣介石;中國已改由習近平、李克強接班,但史明的中國依舊還是毛澤東、鄧小平。
閱讀過歐吉桑其他書籍的讀者可能會問,關於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民族主義等理論主題,以及中共崛起過程、共產國際演變等歷史主題,歐吉桑先前都已寫過,為何本書還用那麼多篇幅來討論呢?就筆者所知,這些章節全都是歐吉桑新寫的,並非沿用舊文章。
歐吉桑這本回憶錄會「磨」得如此之久,就是因為他想把這些主題盡可能寫得透徹完整,並提出自己的見解,例如馬克思錯估形勢,將革命看得太快;斯大林扭曲馬克思,與馬克思「提高人性」的目的背道而馳……。他很清楚,這些論述並不好讀,很多人或許會直接跳過,但要完整交代自己的一生,這些章節卻是最關鍵的,也算是他對上述這些畢生研究的主題所做的最終論述。想深入瞭解史明革命原動力的讀者,實在不宜略過。
筆者閱讀本書草稿時,發現歐吉桑習慣把歷史與理論寫得很詳細,他個人的事情有時卻寫得頗為簡略,據我了解,這一方面可能源自他長年從事地下工作所養成的守密習性,另一方面應該也是有意避免過於突顯自我的英雄主義。但不可諱言,對很多人來說,史明這個人的故事才是本書「賣點」所在。
幸好歐吉桑欣然接受筆者提議,增補了不少生活細節及逸事。但歐吉桑似乎還是保留了很多事情。舉個例子,歐吉桑在島內地下工作那章開頭,簡要的提到戰後日本軍曾試圖要把武器交給林獻堂、辜振甫等臺灣領導人物,但最終沒有實現。經筆者追問才透露,林獻堂 1950 年代避走東京後,年輕的歐吉桑曾拜訪過林獻堂,當林獻堂得知他正在從事臺灣獨立運動時,就把他帶到一旁,低聲地說「很後悔當年沒有接收日本軍的武器」。
而那位辜振甫,我們一般人只知道歐吉桑 1990 年代曾抗議辜汪會談,卻難以想像 1950 年代辜振甫到日本訪林益謙時,同為日華信用組合幹部的歐吉桑也會陪著一起吃飯,而且還會帶辜振甫去跳舞等往事。至於這樁日本軍移撥武器計畫的消息來源,則是歐吉桑中學同學,當時的日本軍參謀新沼五郎。由此可見,歐吉桑還有很多「記憶寶藏」等待挖掘。
但歐吉桑堅持兩類事情不寫,因此,臺灣獨立運動史上許多的恩怨情仇可能就此湮滅吧。第一是他在地下工作方面的同志資訊,如果當初曾承諾不提,就算現在對方已死了,照樣得遵守,不可食言。第二是歐吉桑與其他獨立運動者之間的金錢關係及私人恩怨。
我們知道,歐吉桑在日本辛苦經營了一家麵食店,生意很好,該店絕大部分的利潤也用在獨立運動上,所以歷年來受過歐吉桑贊助的人實在不少。但對於個中細節,堅持寫作格調的歐吉桑選擇沉默,因為「如果把這些人(大部分都拿了錢就跑掉,沒做到約束的事情)的名字及贊助金額全列出來,這本回憶錄不就成了帳簿?」歐吉桑的住處擺有一幅日本文豪武者小路實篤的墨寶,上頭寫著「團結就是力量」,表明他對待同志的最高原則,也印證了本書的寫作格調。
歐吉桑流亡日本時期,曾堅持不放棄武裝鬥爭路線,因而在獨立陣營中被歸類為極左武裝鬥爭派,那時的他宛如荒野裡的一匹孤狼,踽踽獨行在悲壯的革命道路上。但 1993 年回臺後的歐吉桑,順應臺灣社會的變遷,改走大眾啟蒙路線,廣泛親近年輕學子,晚年的史明正以青年啟蒙者、革命導師的形象被重新認識。此刻的他好像一塊大磁鐵,吸引各式各樣的人物前來造訪;也好似一台時光機,讓所有與他接觸過的人,包括他自己,全都年輕起來,重拾追求理想的勇氣。
歐吉桑說,等本書完成後,就要到臺灣各村庄巡迴「開講」。聽著他的描述,筆者不禁想起當初啟蒙過他的文化協會的下鄉演講。此時當然不會再有日本警察在一旁嚴陣以待,伺機中止演說,但當初那個在台下聽得慷慨激昂的少年史明,彷彿從未變老。歐吉桑在長年風霜艱困下,始終保持高昂鬥志,笑容中未失純真的靦腆,應該是那個少年始終還在的緣故吧!
歐吉桑的人生真值得欽羨啊!他孩提時代就與林獻堂、蔣渭水等抗日英雄相親近,青年時代體驗了當時臺灣人罕有的大學生活,往後又捨得拋下名利家累,為了理想往前衝。他打過游擊戰,刺殺過獨裁者,爆破過蔣政權的鐵路、派出所,一輩子活得盡情盡興,精彩萬分。即使為了革命犧牲一切,依舊意氣昂揚,熱血沸騰。
他多麼幸運啊!當他在中國實踐革命夢時,同時期大量的臺灣年輕菁英卻淪為二二八亡魂,青春早夭。他為了革命結紮,沒有子嗣傳宗接代,但《臺灣人四百年史》已讓他的名字不朽。他是 Max Weber 所定義的「卡里斯瑪」(charisma),他已帶領追隨者走過一段很長很長的路。此刻,他用這本回憶錄來傳承薪火,陪伴追隨者繼續前進,跨越沒有史明的明天,直到台灣真正獨立那刻。
(本文作者為《史明回憶錄》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