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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入湖南鄉間研究,還與當地婦女結拜,沒想到她們就是她尋找已久的女書傳人──人類學家的女書生命史探訪


田野研究是人類學最重要的工具

 

人類學家為什麼要做田野考查?他們從田野看見了什麼? 1990 年代起,劉斐玟走訪中國湖南,投入女書田野。她參與拍攝紀錄片、蒐集歌謠故事,還與女書傳人結拜為姊妹!本文專訪中研院民族所研究員劉斐玟,看見人類學家如何挖掘文化背後的動人故事。

「女書版」梁祝很十八禁?!

女書,世界唯一的女性文字,神祕流傳數百年,直到 1982 年首度被發現。


「那時候我正在美國念書,興奮地請朋友帶一本女書來。打開一看,」劉斐玟笑著描述當時的心情:「哇!我的老天!」


《梁祝》的故事人人都聽過,但「女書版」《梁祝》想必沒幾人知道──裡頭描述祝英台洗澡的場景,畫面赤裸裸、用字單刀直入,內容非常十八禁!劉斐玟眼睛一亮,覺得太有意思了,這是過去從沒看過的文化觀點。


數百年來,女書默默流傳在中國湖南省江永縣,只有女子使用。她們彼此用女書吟唱訴苦、結交姊妹,寫在摺扇、繡在花帶,親密分享女人專用的創作符碼。

 

女書由婦女自己書寫,不是任何史家的紀錄,那我們是不是能從中看見婦女的觀點與聲音?

劉斐玟越研究越好奇。她收拾行囊、千里迢迢前往江永,尋找當時僅存的自然傳人陽煥宜老太太。自此,展開她的女書田野之旅。


江永婦女會將女書寫在摺扇、繡在花帶或手帕。圖片來源│取自紀錄片《女書回生》畫面


女書被發現時已經瀕臨滅絕了嗎?為什麼這個文字會消失?



女書在 1980 年代意外被發現,當時學者尋遍江永一帶,只找到兩位會寫女書的自然傳人(沒有學校或教材,完全從社會活動傳承習得):高銀仙、義年華。但當我要前往做田野研究時,這兩位老太太都過世了。還好,不久中國又發現一位自然傳人陽煥宜。


女書的存在與消失,其實都脫離不了時代性。舊時,女子不能上學,認不得漢字,她們只能以女書共享情誼、創作抒發,代代傳承。但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女書被貼上「妖書」、「妖字」的標籤,文本大量銷毀;再後來,隨著女性識字率提升,女子也不再學女書了。


可以說,女書是珍貴的「文化遺產」,在它凋零的最後一刻終於被發現。



研究即將消逝的文化,要如何做田野調查?有遭遇困難嗎?



當時學界僅知陽煥宜會寫女書,我便以她為訪談對象。有次訪談,我問她有沒有結拜姊妹,她用方言回答:「媽愣。」(沒的意思)。不久我陪另一位學者去,問了一模一樣的問題,想不到她卻說有三位姊妹。


「啊?為什麼答案完全不同?」後來我才明白,那句方言可以表示「沒有」或「沒了」。當時天天有人登門採訪,她已經熟知「套路」,只要回答「有」大家就會再追問「姊妹在哪?」(但她們都過世了),陽煥宜索性一次回答兩個問題。


這個田野初體驗是一次震撼教育。一是語言隔閡的問題,另一方面也讓我重新思考:如果田野對象有了公式化反應,人類學家該怎麼找到未曾被看見的文化?


我決定另起爐灶,轉往很少人去的河淵村。

 

這是人類學家的田野挑戰:既要跨越各種差異「進入」異文化,但是又得「超越」當下的訪談。

劉斐玟回憶起田野經驗,沒水、沒電、沒廁所,爬滿蛆的田邊茅坑,盛夏時滿床的跳蚤,樣樣皆是田野工作的另一種挑戰。圖片來源│劉斐玟


聽說你的結拜姊妹是女書最後的自然傳人,好奇妙!你們怎麼相識結拜?



我住進河淵村一年做田野,一邊了解當地文化,一邊向村民學方言。當時村裡從來沒有外人,大家對我很好奇,婦女也常常來屋子唱女歌給我聽,其中一位是龍玉。何豔新懂方言又學過漢字,則熱心地當起翻譯。


我和何豔新、龍玉每天一塊聊天、唱歌,無話不談,非常投緣。有天她們說:我們三個結拜為姊妹吧!我便一口答應。


一位是臺灣人類學家,兩位中國農村婦女(左一為何豔新,右一為龍玉),原本相隔千里、毫無關係,因為女書讓她們牽繫起奇妙的姊妹緣分,直至今日。圖片來源│劉斐玟


結拜姊妹時,你知道何豔新會女書嗎?



完全不知道!何豔新告訴我,她小時候跟外婆學過女書但早忘光了,我不疑有他。


後來我回美國寫論文,有天聽說湖南又發現了一位自然傳人名叫何豔新,簡直無法置信!「朝夕相處的結拜姊妹會女書,我竟然被蒙在鼓裡?」「她明明知道我在研究女書,為什麼不肯告訴我?!」


我內心盤旋著太多疑問,非常錯愕、不解,也很受傷,儘管重回江永幾次,始終鼓不起勇氣開口問她。


直到 2009 年我們約在北京聚會,那天,她才告訴我:「你來那時候,我日子過得很好,不想去回想那些傷心。」然後何豔新收起笑臉,很認真地說:

 

女書是很傷心的,你知道嗎?太傷心了!

何豔新從小跟著外婆學女書。外婆唱一首,她跟著唱,唱完外婆便把字寫在她的手心,讓她到屋外拿枝條在地上練習。大躍進時,因糧食不足,外婆遭媳婦虐待,一度自殺;獲救後以 85 歲高齡改嫁,翌年淒涼辭世。為告慰外婆,何豔新寫下四本女書陪葬,將女書「還」給外婆,從此封筆。攝影│周震


為什麼女書被稱為「傷心的文字」?



江永婦女把生命中各種苦情,透過女歌、女書來抒發,包括自己的悲苦、其他女子的遭遇,每一則都是真實而血淚斑斑的故事。女書記錄了她們生命的悲傷與苦難。


認識何豔新很多年後,她說起一段故事。


她的外婆寫得一手好女書,常幫人代筆三朝書(陪嫁女書),寫著寫著就哭了起來,有次眼淚把整本書都浸溼了。小何豔新不懂,問外婆為什麼哭?外婆對她說:「哎,寫這些字就是苦的,受了很多苦才寫下來,一寫就掉淚。」


何豔新隱瞞會女書,讓我強烈感受到那種傷心。她的「不說」,其實更深刻「說」盡了女書的苦。婦女用女書訴可憐,「可憐」不是單純的名詞、形容詞,而是真正刻鑿在她們生命裡的悲苦。


這也是為什麼我投入田野二十多年。她們一輩子的生命情感,不是三言兩語的訪談就能說盡,人類學家必須一點一點挖掘、察覺、拼湊出那些生命情境。



女書這麼傷心,婦女為什麼要寫女書?女書對她們的意義是什麼?



佛家說:千年暗室,一燈即明。女書就像黑暗中的那一點微光,當一個女子傾訴的苦,讓另一個相同境遇的婦女產生了共鳴,那份共感就可能帶給她些許堅持的力量。


1993 年,我結束我的第一次江永田野,沒兩年,何豔新的丈夫住院。在醫院,生死只是一瞬,她想到老伴隨時會離世、家裡沒錢供孩子讀書,又再憶起自己一生孤苦,悲從中來,終於拿起紙筆寫女書。她一邊寫一邊掉淚,鄰床的家屬也跟著哭,何豔新說:

 

農村婦女就是這樣,別人難過我們就陪她掉淚,讓你知道自己不是孤單的。

這就是女書對她們的意義。當人生遇到苦難,她們藉著女書傾訴、悲嘆,說自己的苦,也說別人的苦,互相陪伴度過。能說出來就是好的。那些痛苦經過創作、釋放、被聆聽,會轉化成另一種情感能量。除了苦,還有自己掙扎走過的那份價值感。

 

女書提供了一個場域,讓這些婦女能在困境中找到生命力量,這是女書很珍貴的價值。

在生命的困厄時刻,封筆 35 年的何豔新,重新提起筆,以女書抒發心中苦楚。二十多年來,何豔新創作的女書已不下二、三十篇。攝影│林洵安


女書相較於漢字是很特殊的文字系統,為什麼你的研究反而很少談字體?



女書與漢字的對照已經有許多學者研究考據,女書的文字也大量被討論,但很少有人探討文本背後的故事和生命脈絡。


農村女子以女書「自訴可憐」,傾訴底層女性的飄零。她們透過女書宣洩、寄託,相互支持,女書不僅僅是文字系統,更是農村婦女的生命刻痕。對我來說,這些生命情境是最有價值、最有意義的部分。

 

以人類學方式做田野,把當地文化、婦女情感、生命史交融在一起,很不容易,但這是女書對我最大的意義。

劉斐玟與郭昱沂導演(下圖左二)、攝影團隊,前往江永拍攝紀錄片《女書回生》。因為預算少,團隊幾乎全自掏腰包完成拍攝,只因他們皆有著共同使命感,希望能為那些故事、那些歌聲、那群婦女,留下影音紀錄。圖片來源│劉斐玟

二十多年了,我還在研究女書⋯⋯

1982 年至今,多數到江永採集女書的學者研究發表後便離開,劉斐玟卻幾乎每年都會重回田野場域。一度,何豔新擔憂地安慰她:「小劉,你是不是研究做不出來?你放心,我們是姊妹,我一定幫你!」讓她既感動又哭笑不得。


對她而言,女書凝結了無數婦女的一生,只有一點一滴不斷摸索,才可能拼築出那些濃稠的情感與生命史,而那正是女書的重量。


當女書因為時代需求,逐漸走向觀光化、藝術化,劉斐玟能理解,但也更希望傳統女書的價值,不因此而被掩蓋抹去。把傳統女書對傳統農村婦女的真正意義記錄下來,作為一種史觀,便是她的使命。談起研究歷程,劉斐玟說:

 

人類學家做田野是沒有結束的一天。這些婦女的生命仍在開展,我、她們對女書的體悟、感觸、意義也不斷不斷疊加中。

一輩子投入女書研究,劉斐玟說自己有更深的責任感,要把這些生命故事留下來。攝影│林洵安
延伸閱讀
  1. 在世上流傳超過百年、卻只有女人讀得懂的神祕文字──湖南江永「女書」
  2.  郭昱沂導演,劉斐玟、謝嘉錕製片,紀錄片《女書回生》,臺中:轉盒子文創有限公司,2013。
  3. 劉斐玟個人網頁
  4. 高銀仙、義年華原作,宮哲兵編著,《女書:世界唯一的女性文字》,臺北市:婦女新知出版社,1991。
  5. 劉斐玟,〈書寫與歌詠的交織:女書、女歌,與湖南江永婦女的雙重思維〉,《臺灣人類學刊》1(1):1- 49(臺北:2003)。
  6. 王穎導演,電影《雪花與祕扇》,中國北京:華誼兄弟傳媒股份有限公司,2011。
文章資訊
採訪編輯 劉芝吟
美術編輯 林洵安
刊登專欄 研之有物
刊登日期 2019-09-17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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