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福全,1935 年出生於嘉義,和同世代的人一樣,與這塊島嶼共同經歷了日本殖民統治、中華民國政府戒嚴、解嚴,以及政黨輪替等不同的階段的命運。但羅的人生境遇略為不同,他的情感雖深繫這塊土地,但似乎從小就注定了遠走他鄉,漂泊四處的命運。
離開臺灣,走向世界,成為了他一生的寫照。
羅家為嘉義一地的世家大族,羅福全從小便和姐姐過繼給叔父羅程,延續該房的子嗣。羅程經商有成,除了家族的背景和個人能力外,也適巧搭上了嘉義在 1920 年代的快速興起。其時嘉義宛如機會之都,王永慶亦在嘉義經營米行,和羅家比鄰而居;羅程利用此契機,和林抱合作經營交通等各類生意,取得極大的獲利。然而,羅程因感染病毒,在羅福全襁褓時便離世,由母親一人帶大。羅程的妻子較同輩女性來得開放、獨立,年輕曾為職業婦女,於外工作,在當時非常少見,可知其性格。羅福全 6 歲時,母親便基於教育目的,帶往日本讀書,變成小留學生。
羅福全赴日七個月後,日本襲擊珍珠港,太平洋戰爭全面爆發。童年羅福全雖然有家人呵護,仍多少受到戰時不安氣氛和生活艱苦的影響,經歷了物質的貧乏,和逃避戰火的「疎開」,於日本各地搬移。
日本投降後,母親再帶著羅福全返回臺灣,經歷了政權交接時期適應的衝突與陣痛,在個人層面上自小留外的背景徒增融入的難度;大環境上,二二八事件的爆發,讓羅福全再度經歷了避難生活,血腥與驚恐成為難以忘懷的記憶。政治肅殺與壓抑的氣氛無所不在,少年羅福全一度曾小事被憲兵隊帶回,幸而平安無事。
回臺後羅福全母子二人努力開啟生活的新頁,羅母經營福大旅店,羅福全則考上了臺南一中,進而考進臺大經濟系;臺大畢業,在一番嘗試和波折後,前往日本繼續攻讀經濟,再轉赴美國進修。從嘉義到臺南,再赴日本與美國,羅福全以自己的能力和成績,在高壓的局勢中找到了出路。然而,遠行絕不是為了逃離,在海外羅福全找到了自己一生的政治信仰,也重新析理出自己對這塊土地未來的期望,他在美國加入了臺獨組織,積極投入運動之中。
在美國的羅福全,投身臺獨運動之餘,仍不廢學業,以對區域開發的研究取得博士學位,結識各領域重量級的研究者。1973 年赴日本名古屋擔任聯合國地域開發中心國際比較主任,為了能於聯合國工作,在 1960 年代放棄了中華民國國籍,長時間無國籍的羅福全,輾轉取得了聯合國護照;從此周遊於各國之間,提供經濟的建議,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公民,同時他仍關心臺獨運動的發展。
1983 年,他赴美國國會為臺灣的前途作證,此次公聽會通過了著名的「臺灣前途決議案」;並於 1991 年秘邀聯合國副秘書長訪臺,而當時羅福全自己仍是黑名單的身份。2000 年於聯合國退休,在離開臺灣近四十年後,毅然返鄉服務,成為陳水扁執政時期的駐日代表,藉由自身於日本學界、政界培養的人脈,打破外交界既有的常規和習氣,為臺灣的外交開出新局。2004 年卸去駐日代表的職務,返臺定居,長住臺灣。
這是我從《榮町少年走天下——羅福全回憶錄》中所節錄出的羅福全生平大要,但遠不能概述這本書所予人的感動,以及羅福全行事的風範;不僅是文字篇幅的差異,而是這本書以及羅福全的經歷有太多豐富的內涵。
首先,無疑是陳柔縉的執筆功力,作為一位長期耕耘歷史寫作的作家,陳柔縉用平淡直接的文字,在看似平舖直敘的細膩描述中,暗藏著別具巧思的剪裁編排,讓閱讀者宛如直接聆聽長者娓娓道來般,感受羅福全一生的經歷與轉折。而「平淡」的文字況味,比任何文句雕琢都更能掌握羅福全處事待人的神蘊。這也是全書最令人動容之處,在這跨越數十年的回憶中,一個接著一個的故事,呈現出羅個人豁達大度的風範。
羅福全的一生有太多的精彩,無數的成就,我們卻讀不到過度的誇耀和渲染;同樣地,羅也經歷許多常人無法承受的挫折,回憶中卻也沒有無謂的哀嘆。一切都是那麼淡淡的,在字句的背後,我們彷彿可以聽見羅爽朗豪邁的笑聲,從容面對這高低迭蕩的人生,雲淡風輕,不居不避。在硬梆梆的從政為學生涯之外,回憶錄中描繪了一位熱愛美食、藝術,對事物充滿興趣,甚至帶點童心的羅福全。也或許是如此豁達從容的性格,雖然羅有著強烈的政治主張,卻也能和許多不同立場的人相結識,成為朋友。
羅福全不凡的氣度,還來自於他兩種不同的身份背景,一是「學術人」的身份,而且是理論和實務層次兼具的學術人。書後所附的主要學術目錄,可稱得著作等身,是區域發展研究的重要學者。更重要的,這些研究成果多半都是他實地探訪、考察之後所得,其研究宗旨也是希望能具體帶動該區域的繁榮;這絕非書齋之學,亦非無根底之活動,能兼顧理論與行動,除了區域發展該領域的特性外,能去蕪存菁,截長補短,也反映了羅的性格與選擇,可供在學院工作者引為借鏡。
另一背景則是「世界人」,持有聯合國護照,並基於工作所需前往各國考察,和各地菁英交往互動,使得羅福全舉手投足之間,皆呈現一種以世界為關懷的眼界。誠如陳柔縉在後記中所言,羅福全已不是光憑臺灣歷史框架所能理解。今日我們每每強調世界觀的重要,究其實際,往往只是歐美價值觀的屈從和追求,對亞洲週邊的諸多鄰國全然陌生,更不用說世界其他的角落。
對比回憶錄中的「世界」時下的世界觀無疑是種虛偽的淺薄。更關鍵的,當人人都在主張世界觀時,卻很難具體描述,擁有世界觀之後會有什麼不同,博學強記世界各地的大事?亦或附庸風雅擺出與眾不同的身段?這絕非認識世界之後所該有的效果。雖然於書中並未明言,但從羅個人的言行,具體展現了世界人的視野和關懷,該如何於現實中落實,不單只是抽象的鼓吹,而是可以參照實踐的典範。
書中在描述世界頂級經濟學家齊聚開會,要給七大工業國高峰會建言時,於結語處說道:「我們這群經濟學家,不敢說站在世界的頂端,不過,我們站在那裡,有我們看待世界的高度。」這正是結合了學術人和世界人兩種背景,才會有的氣魄。
然而,不管關懷有多廣大,羅福全最心繫的仍是這塊土地的前途,你可以不用贊同他的主張,卻不能否認他對這塊島嶼的愛與付出。全書最後,羅福全回憶起自己的母親,他能有今日成就都要感謝母親含辛茹苦的付出,原本應在母親身邊盡人子之孝道,結果卻因為政治的選擇,漂流於海外,母親過世時無法回臺奔喪;並與家族親人斷了聯繫。晚年回臺,敬重的二哥一句「你出去真成功喔!」這樣簡短一句,卻成為羅一生期盼已久的諒解。全書結束於「如今,終於能夠站在自己的土地上,即使只是吃一碗擔仔麵,也很高興。」這樣單純而樸實的快樂,經歷數十年的曲折才能實現。能將過去所經歷的種種悲傷,轉化成對人生的洞達,並體會平凡而踏實的幸福,這絕不是每個人在經歷人生波折後所能做到的。
陳柔縉回憶每次的訪談,無論話題為何,最後都會導向 "I enjoy." 或 "I enjoy my life." 為總結。如是堅毅、宏邈的人生情調,或許才是本書最吸引人之處,是跨越立場、主張所能共通的感動。
羅福全把生命活得至情至性,而陳柔縉則以淡雅淺白的文字將之捕抓,使得這本回憶錄,有著一般回憶文字所少見的神韻。也或許閱讀本書或理解羅福全,不在於理解個人的堅持和歷史的沉重,而是人如何在堅持和沉重下,依舊能坦然微笑;在一頁頁的故事中,捕捉這一冊、一生的瀟灑。
離開臺灣,走向世界——讀《榮町少年走天下——羅福全回憶錄》;羅福全和同世代的人一樣,與這塊島嶼共同經歷了日本殖民統治、中華民國政府戒嚴、解嚴,以及政黨輪替等不同的階段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