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宮本武藏(1582-1645),相信讀者們都會想到宮本武藏在巖流島智取佐佐木小次郎的故事。不過,先把話說在前頭,這次我們要談的,並不是宮本武藏的兵法奧義,而是回到歷史學的角度,配合文化史的視野,去談談宮本武藏的真實與他對日本社會帶來的影響,以及一些常被遺忘的一些根本問題,像是宮本武藏本身的謎團。
—虛實交錯的前半生—
說到宮本武藏的名字,大家都十分耳熟能詳,但是事實上「宮本武藏」裡的「武藏」並不是他的名字。按照他的子孫流傳的系圖,以及《五輪書》的開首署名都顯示,「武藏」(Musashi)是他的「官途名」(=私稱的官名,沒有官方認證),即是「通稱」的一種,是在社會上與人互相稱呼時用的,他的真名其實是「玄信」,宮本「武藏」在當時他寄居的肥後細川藩裡,他的弟子回想時,稱「武藏」為「武州」(「武藏」的別稱),更加明確地肯定「玄信」是真名,後人廣為認識的「武藏」是通稱而已。
後世人想像的宮本武藏像
「武藏」的出生地與家系,一直都有兩個至三個說法,即「播磨國(今.兵庫縣南部)」、「美作國(今.岡山縣北部)宮本村」以及「播磨國揖保郡宮本村」。詳細的考證在這姑且省略不談,目前而言,較為可信的說法是「播磨國」,因為是按照他的養子宮本貞次,以及他的子孫整理而成的系圖為根據的。雖然也是孤證,但考慮到是武藏養子.貞次的口供,又沒有足以反駁的證據下,我們姑且採信。
武藏後來成為了侍奉黑田家的劍道家新免一真(無二)的養子,對他後來的武學人生帶來重大影響。在這之後,武藏的前半生可謂一個「謎」。目前主流說法是武藏曾經出戰關原之戰,甚至在 2000 年大河劇《葵德川三代》裡也故意在關原之戰的場面之中加插了青年武藏作為宇喜多軍士卒的身影。
不過,我們從史料中卻找不到確實的根據以茲證明,考慮到武藏的養父新免一真在關原之戰的一年後(1601)已經在黑田家麾下,不難想像武藏與養父不是在關原戰場裡從屬豐臣東軍的黑田長政,就是在九州豐前,從屬黑田如水,在當地捲起千層浪。
無論如何,武藏的前半生除了傳說外,可謂霧裡看花,不曾清楚。
—《五輪書》的背後—
輕談了前半生後,跳一下轉為談談他的成就與「戰史」。說到武藏的偉大成就,首推他的名作《五輪書》,這部著作到了現代,已經成為了日本國內外人士了解日本文化、哲學的基本必讀典籍之一。比起日本人,對日本抱有興趣的外國人紛紛撿起來讀,成為進入日本武道哲學之的入門。
熟讀《五輪書》的讀者或許知道,此書是在武藏死前一週才完成的大作。在此之前,武藏曾寫了《兵法三十五條》、《五方之太刀道》和《獨行道》。可惜的是,堪稱武藏武道思想大成的《五輪書》原本早已失傳,現存的都是他的弟子抄寫的抄本。
當初《五輪書》這個書名似乎不是武藏本人命名的,武藏死後他的弟子稱《五輪書》為《五卷之書》,後來才由他的徒孫細川藩士豐田正剛正式命名為《五輪書》。
江戶時代時《五輪書》並沒有廣為流傳,一直到了明治時代後期,即 1900 年代,配合當時反省西化過度的思潮,矢志顯彰武藏遺德,重拾日本精神的「宮本武藏遺蹟顯彰會」出版了武藏的故事書《宮本武藏》,喚起明治日本人對武藏的武道思想的關心。
相比大作《五輪書》,武藏本人的「故事」早已在江戶時代的歌舞伎、講談小說中廣為流傳,甚至到了膾炙人口的地步。主要原因,當然不是因為《五輪書》,而是他的徒弟徒孫撰寫的《二天記》和《武州玄信公傳》所造成的影響所致,而是因為「巖流島決鬥」。
決戰巖流島
武藏在《五輪書》的序文中寫道:「決鬥六十餘度,未嘗一度失利,此乃吾十三歲至二十八、九歲之事也」
武藏自 13 歲開始便與人決鬥,自稱未嚐一敗。現時要去查考此言真假,既不可能,也毫無意義。不過,在眾多被武藏打敗的對手中,最為人熟悉的便是本文開首提到的「佐佐木小次郎」。
這位彷彿是為了被武藏打敗而出現,同時又好像是因為被武藏打敗才被人記憶的人物可謂「武藏傳說」裡不可或缺的角色。然而,遺憾的是,這個人物以至巖流島決鬥的經過都存在不少的灌水。
首先,「小次郎」之名本身最早見於《二天記》中,他的年齡等情報在《二天記》或在各種以巖流島決鬥為題的文藝作品中不斷發酵。至於「佐佐木」的名字在1737年歌舞伎《敵討巖流島》上演後廣為人知,於是後人慢慢「佐佐木」和「小次郎」合在一起,成為了那個被武藏用木刀一擊而敗的劍客之名。
究竟「佐佐木小次郎」的原型是誰已不可考,武藏死後,養子宮本貞次在 1654 年於豐前小倉的手向山立碑紀念養父,那位被武藏打敗的劍客「岩流」(或「巖流」)之名出現在碑文中。「岩流」看來是道號或出家後的法號,不是真名,至於他的出身,一般都認為他是長門國(今.山口縣)的人。
按照貞次撰寫的碑文,武藏與小次郎決戰地不是著名的「巖流島」,而是「長門與豐前之間」,屬於長州藩領地的「舟島」。可以想像後人或許將人名當成了島名,將舟島稱為「巖流島」,並從此成為定式。
至於決鬥過程,貞次碑文中提到「兩雄同時相會」,因此,傳說中說武藏故意遲到之說似乎不具真實性。但武藏用船棹改造而成的大木刀擊殺岩流的部分,卻似乎是真的,因為貞次有提到:「…武藏以木刀一擊殺之(巖流)」,考慮到貞次碑名內容雖然也是孤證,但文章寫於武藏死後九年,如有過份虛假誇張,巖流的相關人士或知道決鬥的人也斷不會就此罷休,貞次自然也不敢亂寫,將顯彰亡父的行動變成污衊其父偉名的愚行。所以,貞次所寫的內容還是多少具有參考的價值和必要的。
—武藏的變容—
漫長的德川太平時代過去,換上急速走向現代化的明治時代。上面提到《五輪書》的人氣便是在明治時代晚期開始的。在追求找回「日本真髓」的浪潮中,宮本武藏在《五輪書》中強調修身自省的主張完美地迎合了時代的需要。
當時的大眾透過《五輪書》探討宮本武藏的精神觀,以及明治、大正政府要求國民為國家進步發展,要克盡國民的任務,磨練、砥礪自我,以報效「皇恩」,大量與武藏和《五輪書》相關的書籍、小說瞬間在日本全國湧現,其中一個最有人氣,而且影響最深遠的,便是著名歷史小說家吉川英治於 1935 年 8 月開始在東京朝日新聞連載的作品—《宮本武藏》。
然而,當時正值日本走向第二次世界大戰,吉川英治受到當時的社會思潮和氛圍影響和刺激下,在連載中多次利用多個情節鼓勵讀者無畏無懼,向武藏學習為國家犧牲。這些「過激」又「政治不正確」的內容到了敗戰後大多都被刪去,形成了後來所謂的《「戰後版」宮本武藏》單行本。
即便如此,武藏與他的《五輪書》在吉川英治的筆下依然在敗戰後重新獲得人氣,「為國為天皇而戰」的精神重新被解讀為「為自己的人格修為」去面對敗戰國家滿目瘡痍的逆境。
隨著吉川英治在 1962 年逝世,他的《宮本武藏》的影響力和人氣繼續維持了十多年後,也始見衰退,在近年內多次進行日本歷史人物好感度調查中,宮本武藏的人氣已經遠不如他出生當年於本能寺的大火中灰飛煙滅的織田信長,甚至很多時候排名不在前十名之內。這跟武藏個人的故事比較多謎團,在戲劇之外找不到他的個性,難以讓人瞭解有關。
然而,武藏的《五輪書》卻依然是日本各大創業家、大企業家的最愛的讀物之一,甚至被推崇為領導者必讀之作。換言之,宮本武藏與《五輪書》在日本社會裡依然是作為兩個個體,滿足不同社會階層人士的特別需要。
除此之外,上面提到外國人的「武藏熱潮」則成為了另一個支撐他人氣的重要泉源,各種語言版本的《五輪書》在各國書店的日本文化相關書架以及圖書館裡輕易可尋。我們應如何理解和分析這種現象與被描繪的「武藏形象」之間的相互關係,甚至武藏與《五輪書》在現今的日本社會文化裡的位置,自然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課題,奈何這已然超越本文的範圍,還望他日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