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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琅琅上口的流行金曲到國族典範的象徵──馬來西亞國歌

2017-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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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接下來的故事非常曲折離奇,歡迎大家先聽一下馬來西亞國歌再讀下去。如果您碰巧是馬來西亞公民,也請務必保持立正姿態看下去(被拖走…)


 

話説在 1960 年,馬來亞國家博物館館長寄了一張唱片,到印度洋上少為人知的塞舌爾群島(Seychelles);三年之後,法國駐馬來亞大使,也做了類似的事。島上耆老收到這兩張唱片後,確認其中裡灌錄的歌曲,是一首在當地傳唱已久的法語歌謠──《La Rosalie》的旋律。


這兩張唱片中收錄的曲調,名為《Terang Bulan》,這是首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馬來語世界紅透半邊天的勁歌金曲。


 

比較一下,這首歌乍聽之下和馬來西亞國歌《Negaraku》,同步率高達八成。這是怎麼回事?


還有,這樣一首「馬來情歌」,又為什麼竟然會傳唱在遙遠的印度洋小島上呢?


這個故事得從十九世紀馬來半島上一個名叫霹靂(Perak)的馬來土邦,發生的一宗凶殺案説起。


英屬馬來亞在1957年獨立前夕發行的馬來亞聯合邦(Federation of Malaya)主題郵票。當中除了標識了原海峽殖民地的檳城(Penang)、馬六甲(Malacca),當然也有原馬來聯邦的霹靂(Perak)。半島最南端則是當時尚未獨立的新加坡(Singapore)。(圖片來源

霹靂這個地方盛產錫礦,十五世紀時曾經是馬六甲王朝的疆域範圍,它繼承了馬六甲王統的血脈,在大航海時代裡,相繼成為歐洲的葡萄牙、荷蘭、英國,甚至東南亞自家的暹羅、亞齊(Acheh)和武吉斯人(Bugis)垂涎的目標。豐富的錫礦,也成為邦內貴族和土酋,還有華裔礦工會黨惡鬥的根源,甚至在十九世紀中葉,先後爆發了三次大規模的戰事。


綿延膠著的戰事,提供了英國人進場的機會。 1874 年,霹靂內戰的其中一方──副王阿都拉(Raja Muda Abdullah;副王 Raja Muda 是霹靂王族的尊號,在蘇丹繼承權順位里排行第二)與英國東印度公司簽署了《邦咯條約》(Pangkor Treaty),在英國的武力調停下,阿都拉被英國人擁立為霹靂蘇丹;相對的,霹靂接受英國的保護,同意後者派駐參政司(British Resident)。


這個條約開啓了英國干涉馬來半島土邦事務的大門,並強化了英國帝國對當地錫礦生產的控制。


碰巧,霹靂的首任參政司伯治(James W. W. Birch),又是一位視改革馬來王權社會舊風陋習(例如貴族蓄奴、夜襲婦女、平民人身財產無保障等等)為己任的熱血傲慢大白目,因而動作不斷。尚未體認到「被殖民」是怎麽回事的馬來貴族們,只覺得這個歪果仁不斷破壞我們的傳統、尊嚴和特權。


在接下來時間內,兩者衝突所擦出的火花,就如國慶煙火秀般璀璨奪目……


即將在下一秒領便當的伯治。圖片來源:wikimedia

人間世事已經看透透的各位,應該不難猜到劇情往後的走向:1875 年,新官上任才一年的伯治,在霹靂河上洗澡時,被聲稱忠於蘇丹的馬來酋長,一記長矛捅捅捅了下去....


這個外來統治者與本地菁英衝突的悲劇,讓英國人意識到,對待馬來習俗必須循序漸進、軟硬兼施不然會像伯治一樣變成人肉沙爹串。之後,他們會開始認真研究馬來半島的歷史和風俗,為後世的研究者留下許多一手民族志和歷史學著作。


但言歸正傳,縱使伯治有千錯萬錯,趁人洗澡刺死英國參政司,等於是對大英帝國遠東殖民政府的恐怖襲擊。因此,船堅炮利的英國人,當時旋即出動炮艇和軍隊,短短幾天之内便控制大局。若干涉案的酋長以及蘇丹阿都拉本人,被英國人就地審判並定罪:直接參與刺殺行動的酋長,則被處以絞刑;蘇丹、其部分眷属和一票被歸類成蘇丹親信的酋長貴族們,則被放逐到西印度洋上的塞舌爾群島,也就是本文開頭提到,有耆老認證民謠的群島。


塞舌爾群島的位置在西印度洋面上,屬於非洲。圖片來源:wikimedia

奇妙的是,不知道是英國人留的一手,還是出於人道考量,1877 年蘇丹阿都拉的長子(Raja Mansur 曼梳王子,當時約十歲)和次子(Raja Chulan 朱蘭王子,約八歲)並沒有隨同家人一同被流放印度洋。相反的,他們被安排到馬六甲和新加坡的英國學校上學,接受全方位的西式教育,日後雙雙成為通曉英文、音樂、體育和紳士文化的第一代馬來西化精英,在英屬馬來聯邦政府內大有作為,但這是後話了。


話說這個塞舌爾群島,十七世紀曾是海盜出沒的地方,1756 年起成為法國殖民地,1794 年法國大革命期間才落入英國之手,在 1814 年維也納會議上,正式確認英國對此地的宗主權。


1877 年,被流放的蘇丹阿都拉一行人,搭上從新加坡開往塞舌爾群島的蒸汽輪船,經過一個多月船程,終於抵達這個陌生的印度洋海島。起初,英國人對這些流放的馬來貴人非常不放心,不但沒收象征尊貴地位的馬來曲劍,嚴密監視,三不五時還要他們更換寓所,在馬埃島(Mahe Island,塞舌爾群島的首府)上搬來搬去。


但沒想到,這些落難的馬來貴人,根本就是本性純良奉公守法,一副完全沒在想逃的樣子。


根據當時的記載,蘇丹阿都拉在馬埃島的日常是這樣的:


他醉心農作,將千指蕉、蛇皮果等故鄉的熱帶水果引進海島;他熱衷運動,參加放風箏比賽,學踢足球,尤其擅長壘球,常常和負責監視他的警官一起打球;他在島上一共生育七名子女,統統送入島上的政府或教會學校裡唸書,遲點再送往英國留學;他和島上的達官貴人們關係之好,使他們聯署陳情書給殖民政府,請求特赦蘇丹回國....


蘇丹阿都拉不僅讓他在島上出生的子女上英文學校,還讓他們學西洋樂器,其中一位小公主對鋼琴更是頗有造詣;加上當地常有法式樂團來表演(按:作為前法屬殖民地,即便到今天,法語和以法語為基礎的塞舌爾語,仍舊是當地除了英語之外的官方語言)。充分融入島上生活的蘇丹一族,自然也在家裡彈起法國小調,過得一派與世無爭的流放日子。


偶爾,朱蘭王子也會乘船遠赴塞舌爾群島探望父母和弟妹,家人相聚天倫,少不了音樂助興,聽妹妹熟練地彈起琴弦,朱蘭難免興致勃勃,抄起擅長的小提琴,唱和之間,竟也學會了演奏(當地曲調);回到馬來半島,朱蘭向長兄曼梳報告家裡情況,順便把新學的異鄉曲調給秀一秀......[1]


是的,就是因為這樣,這首來自塞舌爾、名為《La Rosalie》的民謠,悄然走進了馬來世界的歷史舞台。


在霹靂官方和民間流傳著一個歷史故事:有次,一位馬來侍從官陪同霹靂蘇丹前往英國國事訪問,英國禮賓官問及霹靂的國歌,這位機智的侍從官回答自己忘了帶霹靂國歌歌譜,但能夠哼出調子給禮賓樂隊演奏,就這樣避免了外交尷尬。


後來,這段即刻救援的調子,就在蘇丹將錯就錯下,經過恩准,成為霹靂國歌(以及獨立後的州歌)。


朱蘭(左)與蘇丹伊德里斯,英國倫敦,ca.1906。(圖片來源

百讀不如一聞,以下便是今天的霹靂州歌《Allah lanjutkan Usia Sultan》(安拉庇佑蘇丹陛下):


 

這首霹靂國歌,後來的馬來西亞國歌 Negaraku,乍聽之下旋律竟然一模一樣!這究竟是在演哪齣呀?!


且讓我們將視野暫時轉回十九世紀的印度洋。


十九世紀後期,大英帝國皇冠上的寶石──印度,受到英國近現代戲劇藝術的影響,傳統戲劇在表演形式上越發多元,西方樂器的使用、旁白和口白的運用,以及在原有的史詩神話傳説的主軸上,加入更多貼近當代社會生活的情境内容,令劇場開始走出富貴人家的庭院,步入老百姓的世界裏。有了觀衆和市場的支持,劇團開始在印度及其周邊地區流動,靠賣藝賺錢謀生,影響力延至印度洋沿岸,包括東南亞。


十九世紀末開始,在荷屬東印度群島(範圍大概就是今天的印度尼西亞)及英屬馬來亞,出現了一群被稱為 Bangsawan(直譯是「王公貴族」,但有人乾脆就意譯成馬來歌劇 Malay Opera 了)的表演團體,他們以馬來世界裏的王侯將相史詩傳奇為藍本,從大城小巷到鄉野村落表演通俗的馬來語歌舞劇,有時則是單純的歌樂演出。


(大家可以試著比較基本沒有對白的「印度傳統戲曲」和「Bangsawan」的區別,注意雖然後者是新編現代 Bangsawan,但是在表演里加入了許多獨白、對白和當代段子──連 Michael Jackson 都出來了──也一直是 Bangsawan 表演的「傳統」。)


除了傳統東南亞樂器,他們也大量使用吉他和小提琴等便携的西洋樂器,Bangsawan 頓時蔚為風潮。作為印度洋上流傳的曲調,前面提到的 Terang Bulan 很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被吸納進這種新潮的表演形式中。


 


影片說明:電影藝術在東南亞萌芽后,Bangsawan 旋律幾乎是早期馬來電影的主調,請注意這首1960年代的電影插曲配樂里,西洋和馬來樂器合奏的風格。


Terang Bulan 最廣為流傳的首段馬來歌詞(以及本人無責任翻譯)如下:


Terang bulan, terang di pinggir kali  月光光,照河畔


Buaya timbul disangkalah mati  鰐漂漂,正裝死


Jangan percaya mulutnya lelaki  男兒嘴,勿輕信


Berani sumpah 'tapi takut mati   誓坦坦,猶怕死


其實就是一首恐怖情歌…


據説在 1920 年代,某個 Bangsawan 樂團在新加坡表演了 Terang Bulan,便是這首神曲爆紅的第一步。


1928 年,一群留學荷蘭的荷屬東印度學生組成樂隊,在倫敦灌製了現存最早的 Terang Bulan 黑膠唱片(也就是上面那首勁歌金曲)。1937 年,荷屬東印度的馬來語電影《Terang Boelan》,以同名歌曲為電影插曲,在荷屬東印度和英屬馬來亞票房大賣,在當時被譽為史上最佳馬來音樂劇。


同樣在 1930 年代,英語填詞的《Terang Bulan》曲調,開始以 Mamula Moon 之名出現在英國爵士樂壇。1943 年,東南亞日據時期,日本軍政府的戰爭宣傳電影《馬來亞之虎》,出現了日語版的 Terang Bulan 插曲。


影片說明:情歌配墳場,在某種意義上感覺很寫實⋯⋯


1946 年,馬來語版 Terang Bulan 以 Malayan Moon 的名字在澳洲墨爾本發行。1952 年,Malayan Moon 在悉尼(Sydney)灌錄了馬英雙語合唱版。


1947 年,Felix Mendelssohn’s Hawaiian Serenaders 重新演繹《Mamula Moon》,使這首歌開始被當作是「夏威夷民歌」......


1956 年(馬來亞獨立前一年!),香港發行了以 Terang Bulan 曲調重新填詞的粵語版《月光曲》。


1964 年,荷蘭女歌星 Zangeres Zonder Naam 演繹了荷語版 Terang Boelan。


一首 Terang Bulan 的旋律,此時此刻,早已繞著地球紅了幾圈


但,這首耳熟能詳的旋律,又是如何成為馬來西亞國歌的呢?


話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第三世界民族意識覺醒,東南亞分屬歐美列强的殖民地紛紛鬧獨立。


其中,英國在 1940 年代末發現,身為一個戰後疲弱不堪的日快落帝國,真的 hold 不住她在遠東的英屬馬來亞了,於是解散海峽殖民地,讓英屬馬來亞(由馬來半島上的九個馬來土邦組成),外加原屬馬六甲海峽殖民地的檳城和馬六甲,成立馬來亞聯合邦;原屬海峽殖民地、由英屬印度管轄的遠東重鎮新加坡,則成為大英帝國倫敦總部直轄的殖民地。


無比複雜的馬來西亞聯邦成立流程圖。圖片來源:wikimedia

九邦合體的聯合邦,在 1955 年首屆大選後,組成自治政府,並於 1957 年宣告獨立。


獨立前夕,當時自治政府的首席部長、即將成為馬來亞聯合邦第一任首相的東姑阿都拉曼(Tunku Abdul Rahman, 1903-1990)── 一位劍橋法學系畢業、熱愛足球和跑車的馬來王子──正為國歌而煩惱。當時為了挑選國歌,還進行了全球徵集活動,參與投稿的作曲家來自海内外,包括後來創作了新加坡國歌的 Zubir Said,英國大作曲家班傑明·布瑞頓(Benjamin Britten)等。


東姑阿都拉曼 ca.1957。圖片來源:wikipedia

不過,馬來亞自治政府顯然不滿意這些試作品。在寫給布瑞頓的回覆意見中,自治政府曾希望他能夠作出一首更「馬來亞」的曲子,甚至給他寄去一些馬來民謠的樣本,期盼他能將其中的旋律融入曲中。但在布瑞頓聽來,這些馬來旋律有著「非常古怪的噪音,有些就像是在惡搞西洋輕音樂」:


我花了至少 24 小時來寫一首馬來亞國歌,但這恐怕將是個相當失敗的工作…


 


影片說明:近年重現江湖的布瑞頓版馬來亞國歌


結果,獨立已經進入倒數階段,國歌卻還沒着落。


1957 年 8 月 5 日,馬來亞聯合邦獨立協議在吉隆坡大王宮簽署,雖然協議要到月底才正式生效,但國歌真的不能再等了。據說就在 8 月 5 日當天,警察樂隊在東姑與國歌遴選委員會成員面前,將國歌候選名單奏一遍,其中有一首,東姑要求再聽一次後拍板:就是它了:霹靂國歌。


決定了曲子,東姑和委員會當場為新國歌填詞(中譯取自 wiki):


Negaraku  我的國家,
Tanah tumpahnya darahku,  我生長的地方。
Rakyat hidup  各族團結
bersatu dan maju,  前途無限無量。
Rahmat bahagia   但願上蒼,
Tuhan kurniakan,   福佑萬民安康。
Raja kita  祝我君王,
selamat bertakhta,   國祚萬壽無疆。
Rahmat bahagia  但願上蒼,
Tuhan kurniakan,   福佑萬民安康。
Raja kita   祝我君王,
selamat bertakhta.  國祚萬壽無疆。


時光回到十九世紀末。


1894 年,蘇丹阿都拉終于獲得特赦,得以返回馬來亞。臨行前他向塞舌爾人發表演説,表達僑居 17 年的美好回憶及對島嶼友人的不捨之情。雖然得以回歸,英國人還是不允許他踏足霹靂,令其餘生大都在新加坡和檳城渡過。


直到 1922 年,高齡八旬的蘇丹,終于結束 55 年的流離,回到霹靂王城瓜拉江沙(Kuala Kangsar),并于同年,魂歸故里。和霹靂州歌《Allah lanjutkan Usia Sultan》不同,新誕生的馬來亞國歌,既沒有使用伊斯蘭教色彩濃厚的「真主」(Allah)和「蘇丹」 (Sultan),取而代之的是更為中性的上蒼(Tuhan)和君王(Raja)。就這樣,《Negaraku》成為了馬來亞自治政府,以及後來成立的馬來西亞國歌。


在蘇丹漫長的流亡生涯中,或許有塞舌爾的琴聲相伴,或許也在新加坡及檳城,見過 Bangsawan 樂團的演出。當他在有生之年聽見霹靂國歌時,腦海浮現的,究竟是 La Rosalie、Terang Bulan、抑或是他自己的人生?


有人説,Negaraku 是抄襲自東印度群島的情歌;也有人説,那不過是一首流落印度洋的法語民謠;在布瑞登的耳中實屬四不像的 Bangsawan 音樂;但在東姑這些西化的馬來精英心裏,卻是足以代表一個新民族國家的文化特徵。


這首旋律所反映的,既非法國民謠,也未必和霹靂有太多關係;至關重要的是,它已然成為二十世紀上半葉,東南亞馬來語社會里的文化符號之一,以其現代樂理、西洋樂器和各種語言,演奏一曲建立在主客觀上的馬來文化認同。


馬來西亞國歌仿佛是一個時代的縮影,訴説著十九世紀帝國主義席捲東南亞,本土文化和傳統如何承受和調適西方──現代性的衝擊,在跨越國境的社會網絡下,在精神和肉體的流放過程中,重新定位自我的文化、歷史和民族認同。


Negaraku 的故事,既浪漫又模糊,既開放又保守,東南亞民族國家的歷史,又何嘗不是如此?


[1]若想知道更多蘇丹一家的日常,請見下列連結:


  1. 26th Sultan of Perak: Sultan Abdullah Muhammad Shah II ibni Almarhum Sultan Jaafar Safiuddin Muazzam Shah (1874-1876)

  2. Almarhum Sultan Abdullah: an addendum

  3. Origin of the Perak State Anthem
延伸閲讀:HARDING, JAMES, and GULLICK JOHN. "THE MUSIC OF NEGARA-KU." Journal of the Malaysian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 70, no. 2 (273) (1997): 68-74.(http://www.jstor.org/stable/41493338) 
文章資訊
作者 Tapir
刊登日期 2017-08-31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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