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8 年,英國旅行者邁爾斯.菲立普(Miles Philips)在墨西哥殖民地旅行;他記錄了一個他認為既獨特又值得關注的行為:
根據傳聞,距離菲立普寫下這篇記事的三十多年前,當地有個土生土長、名叫若望.狄雅哥(Juan Diego)的墨西哥青年,有一天他到西班牙人在墨西哥新建首都城郊散步,突然看到一個奇異的年輕女子出現在他面前,並以當地的方言,亦即阿茲特克人的語言納瓦特爾語(Nahuatl)跟他說話。那位奇異的女子自稱是聖母瑪利亞;她對若望.狄雅哥提出一個要求,請他在那個地點,亦即瓜達露佩的泰匹雅山(Tepeyac)附近為她蓋一座教堂。
當地大主教不相信狄雅哥的話。於是狄雅哥就去找那名女子,請她提供一個徵兆來證明自己的身分。聖母於是要他到貧瘠的山邊去採集神奇開放的花朵(當時是 12 月 12 日),然後用他的提爾瑪(tilma),也就是當地人穿的一種披風或圍裙,把花朵收集起來帶去給大主教。
當狄雅哥把那些不合時令的花朵帶到大主教面前,那件包著花朵的提爾瑪清楚出現聖母瑪利亞的聖像圖:她身穿金色長袍,披著星光閃閃的藍色披風,站在一輪由天使托著的彎月上。關於出現奇異神像的消息,還有聖母多次現身並對人說了許多鼓勵與安慰的話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一座聖殿很快在當地建立起來,狄雅哥那件出現奇蹟聖像的提爾瑪再也不是一件普通衣物,而是像聖壇的裝飾畫那樣被裝裱起來,張掛在教堂裡。
儘管墨西哥歷經了許多政治變遷,儘管反宗教的革命分子曾在 1920 年代施以炸彈攻擊,那張聖像圖始終高掛著。現代的信眾不再像菲立普筆下的朝聖者那樣騎著馬到訪,他們是搭著遊覽車,一大群一大群地從各地前來祈求聖母的保佑,請求聖母「為他們阻擋所有的邪惡」。不過,現在的朝聖者人數眾多,很難跪在聖母面前了,大家只能排著隊,緩緩地走在一條步道上,緩緩地從聖母像前面經過。
我們從朝聖者帶走的紀念品可以看到,雖然這尊神像就許多方面來看都很符合那段時期傳統天主教的塑像模式,不過這尊神像卻有一項奇異的特色。根據文化史學者瑪麗娜.華納(Marina Warner)的觀察:
這尊神像的重要特色就是聖母的膚色是深色的。歐洲從中世紀開始就出現過黑色皮膚的聖母像,但那些神像的五官特徵並不像黑人,更別說像當地原住民了。但是瓜達露佩聖母不同,她看起來真的就像個土生土長的墨西哥婦女──若套用時下流行的語彙,就是像「印第安人」。所以這尊瑪利亞神像是個奇蹟,因為她的形象不是新殖民主的歐洲人,而是墨西哥當地人的形象。據傳她用當地的語言納瓦特爾語跟狄雅哥說話──這有一部分是在維護墨西哥境內教堂的「印第安特質」(Indian-ness)。這是天主教傳教的重要策略:擴大對所有人的包容。
為包容其他種族這一面向的代表,瓜達露佩聖母一直深具影響力。全球各地天主教教堂裡的聖母像向來都塑成年輕高加索女子的形象,此地的聖母固然穿著西方人的服飾,但是她的容貌顯然是當地人的樣子。這個形象所傳達的訊息是:這是一座跨種族、主動接納所有墨西哥人的教堂──不管他們來自什麼背景。
在公開的慶祝儀式上,許多跟家長來參加慶典的男孩都會穿上小小的狄雅哥提爾瑪(墨西哥兼印第安人的服飾),驕傲地扮演小狄雅哥,高高興興地拍照留念,即使歐洲人的後代也一樣。這是瓜達露佩這個地方的聖母,也是所有墨西哥人的聖母。為何會如此?瑪麗娜.華納解釋道:
她已經成為這個國家的化身,遠遠超越純粹的宗教層面。瓜達露佩聖母的信仰傳遍墨西哥各地,連住在美國的墨西哥人也是她的信徒。這是維護身分認同的一種方式,通常那些覺得自己被歧視的人會特別藉此方式來維護他們的身分認同。她帶給這些人安慰,給他們力量。
就像瑪麗娜.華納提到的,這尊神像帶來的間接政治力量向來影響深遠──也難以預測。征服者西班牙人強制推行自身信仰的幾年後,有人看見了聖母顯靈,而這個靈相不久即成為第一個本土美洲天主教的象徵,在 19 世紀更成為墨西哥人的國家認同,藉以對抗西班牙人的政權。
過去數百年來,一直都有世俗君主和宗教領袖刻意培養與發展聖母信仰這個「愛國的」層面。反抗西班牙國王的抗爭結束後,墨西哥在 1820 年左右崛起,成為一個獨立的共和國,這個新國家的第一任總統把他的名字從費利克斯(José Miguel Fernández yFélix)改為瓜達露佩.維多利亞(Guadalupe Victoria),藉此標記他的勝利,還有宣布他真正的效忠之心。
墨西哥獨立之後,陸續發生了好幾場戰爭。一開始是對抗美國人那些規模越來越大的入侵行動,接著是對抗法國人的侵略。這整段時期裡,那些打著爭取國家自由的戰鬥口號,不管政治傾向如何,全都祈求瓜達盧佩聖母的保佑。
回顧 1870 年那段期間,墨西哥人剛剛成功地趕走了法國人,那位激進的參戰鬥士阿塔米拉諾(Ignacio Manuel Altamirano)乾脆如此宣稱道:
如果有一天這塊土地的人民不再仰慕泰匹雅(瓜達露佩)聖母,我們可以確定的是:這塊土地一定會消失,不只是墨西哥這個國家,還有今日所有住在墨西哥的人的記憶。
令人覺得驚異的是,人民信靠瓜達露佩聖母的習俗是如此強固,不管個人遇到危機,還是國家遭受侵略,他們都會去請求聖母保佑,即使是 1920 年代和 1930 年代那些強烈反宗教的政府都無法損壞這一信仰。
1945 年,教宗庇護十二世(Pius XII)宣布瓜達露佩聖母為墨西哥女王(Queen of Mexico)和美洲之后(Empress of the Americas)。她那座可以容納一萬多人的教堂據說是全球最多信徒前往朝聖的羅馬天主教堂。住在美國的數百萬墨西哥人也常常定期前去祈求保佑。
這段漫長的政治-宗教的發展過程也許可用一件簡單的墨西哥紀念品總結:一頂現藏於大英博物館的淺黃色女用草帽。就像中世紀朝聖者在帽子上別個徽章,這頂草帽的帽沿用釘書機釘著一張小小的、印刷粗糙的彩色卡片,卡片上很明顯印著瓜達露佩聖母像。聖母像的下方印著一行字,但並不是一般常見的祝福文字或宗教文本,而是寫著「墨西哥特質的象徵」(Simbola de Mexicanidad)。瓜達露佩聖母凝聚了她的子民的本質。
在現代世界裡,瓜達露佩聖母教堂據傳是羅馬天主教徒最崇高的朝聖之地;同樣地,古代偉大的商業城市以弗所(現代土耳其西部)的阿特蜜斯/黛安娜(Artemis/Diana)神殿,無疑也是古代地中海地區最著名的神殿。
從考古證據來看,以弗所的女神信仰最早可追溯到銅器時代。第一座已知的阿特蜜斯神殿建於公元前 8 世紀。大約在公元前 6 世紀的某段時期,一座新的阿特蜜斯神殿建立起來,後來成為世界七大奇蹟之一──這是世界七大奇蹟唯一的一座神殿,且規模是帕德嫩神殿的三倍。史蒂芬妮.博汀(Stephanie Lynn Budin)曾對阿特蜜斯神殿做過一項特別的研究:
阿特蜜斯從神殿俯瞰祂的城市,保護祂的城市還有城裡的居民。祂帶給信徒和平的祝福和繁殖力,賜給以弗所居民和所有信徒幸福平安。
就像顯現在狄雅哥提爾瑪上的瓜達露佩聖母神像,俯瞰著以弗所城的阿特蜜斯神像也是神聖的,而且祂的神聖性是內在的,因為據說這尊神像不是由任何人手打造,而是在宙斯(Zues)的命令下,直接從天堂掉入人間。另外,就像瓜達露佩聖母神像,以弗所的阿特蜜斯神像也是獨一無二的──她具有顯著的特徵,人們一眼即可認出,而且即使有許多複製品流傳世界各地,祂還是保有當地的特色。
據史蒂芬妮.博汀指出,阿特蜜斯這位自然與狩獵之神在以弗所當地還擁有另一個令人驚異的特徵:
基於好幾世紀的海上貿易和殖民,以弗所的阿特蜜斯信仰向東傳入黑海,向西則傳入西班牙。這個特別的、奇異的女神版本在各地被抄襲和模仿,尤其是祂在羅馬的神殿。不論何時,如果你看到具有上述特徵的神像,必定就是以弗所的阿特蜜斯,當然還有與跟這個信仰有關的聯想:一個既富裕又重要的城市,守護著這個城市的阿特蜜斯──一個擁有權力,充滿威望的女神。
會觸發這些聯想的,不僅是古代世界那些矗立在各個神殿裡的宏偉雕像(這些雕像今日已經消失不見),那些小型的、可攜帶的以弗所阿特蜜斯雕像也是如此。小雕像通常是以陶瓷或金屬製成,有的是供奉在神殿上的禮物,有的是讓信徒可以買了隨身攜帶的紀念品。
今日我們擁有大量這類小型雕像,全都特徵鮮明,可以立即指認。原本的大雕像據說是木頭打造的,可能在公元前 356 年的大火中燒掉了。留存至今的大量小雕像都是用相當便宜的材質製成,因為較為貴重的小雕像有可能已經在不同的歷史時期被熔化並重製成其他器物。我們從〈使徒行傳〉(Acts of the Apostles)得知,貴重的小雕像在當時是十分興旺的一門生意,因為有錢的朝聖者都會想帶個紀念品回家。
聖保羅(Saint Paul)一面旅行一面傳教,呼籲信徒不要相信異教的神祇,也不要涉足異教徒的神殿;可想而知,他在以弗所會給人們帶來什麼樣的恐慌,因為以弗所有一座當時最偉大的神殿。果然,他一到那裡就引起一場暴動。
根據《聖經》記載,這場暴動是由一個名叫「底米丟(Demetrius)的銀匠帶領的,他是製造亞底米神(阿特蜜斯)銀龕的,(阿特蜜斯)使這樣的)手藝人生意發達」。這位銀匠和他的同行眼光銳利,他們看得出新的基督教義會對以弗所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不獨我們這行業被人藐視,就是大女神亞底米的神殿也要被人輕忽,連亞細亞整個地區和普天下所敬拜的大女神之威榮也要消滅了」。這個經濟上的理由很快就被政治上的因素淹沒,一群憤怒的群眾因此而聚集起來。
暴動的威脅平息了下來,阿特蜜斯的信仰和祂的神殿太有名、太龐大,沒有任何人敢想像他們有辦法關上女神神殿的大門。
這段《聖經》故事雖短,卻把以弗所市民的熱誠展露無疑。阿特蜜斯已經成為社群的化身,也是以弗所城民身分認同的標記。誰敢挑戰這一點,誰就會遭受抵抗。很清楚地,古代的以弗所人就像現代的墨西哥人,他們無法想像失去女神保護的生活──他們的女神在當地受到敬拜,在全世界受到尊敬。
以弗所的阿特蜜斯的神像據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且是宙斯親自下令降下的神像。阿特蜜斯到底為祂的崇拜者做了什麼,讓崇拜者對祂如此虔誠?根據史蒂芬妮.博汀的解釋:
根據瑪麗娜.華納的解釋,「童貞」是阿特蜜斯信仰的重要元素──雖然這裡的「童貞」不一定是指一般意義的童貞:
永遠保有力量的這個特質使直接來自天界的阿特蜜斯有能力保護祂的信徒,使信徒度過難關,克服最大的危險。瑪麗娜.華納認為這一點很清楚地顯現在阿特蜜斯的一尊銅製雕像上,而這個小小的銅像讓她想到義大利文藝復興時代的慈悲聖母像(Madonna della Misericordia):
就很多方面而論,這個看法使人想到瓜達露佩聖母。聖母瑪利亞曾有一次顯靈,對心懷擔憂、信仰開始動搖的狄雅哥說了這樣的話:
你的聖母難道現在沒站在這裡?難道你沒得到我的庇祐和保護?難道我不是你的生命之泉?難道你沒置身在我的聖袍、置身在我的雙臂的保護之下?你還需要其他任何東西嗎?
可以確定的是,正是因為這個保護的承諾,今日瓜達露佩可以賣出大量紀念品,過去以弗所女神小雕像也才能大量流傳至今。來自特定的、神聖地點的聖像提供信徒一個不同尋常的管道,讓他們可以和神明保持親密的聯繫。就像我們在第十四章看到的朝聖者故事,小小的複製品是一個提醒,讓你記得你在聖地與神明建立的聯繫;而且這個紀念品可以隨身攜帶,不管你走到哪裡,都會在你的日常生活中扮演一個主宰的力量和給你安慰。
相信聖像具有保護力量的這種信仰還有一個特色:這種信仰深深地根植在民眾心裡,深受民眾喜愛。以弗所人為了捍衛阿特蜜斯,抵禦聖保羅的批評而發起暴動。在那之後,祂的信仰在當地持續發展,繁盛了好幾百年。
1990 年,教宗若望保祿二世(Pope John Paul II)決定為狄雅哥宣福。瓜達露佩的地方主教提出異議,理由是當地並沒有足夠的歷史證據可以證明狄雅哥的存在。當地民眾十分憤怒,主教最後只好退讓,辭去職位。狄雅哥的宣福儀式如期舉行。十二年後,即 2002 年,教宗宣布狄雅哥為聖;狄雅哥因此成為第一個被封聖的美洲原住民。
瑪麗娜.華納有個看法,她覺得近年教會不時傳出的虐童醜聞不僅引起全球關注,也多少削弱了人們對男性神職人員的信任,使人們轉而渴求獲得像聖母瑪利亞一樣的神明的保護,而這多少促進了像瓜達盧佩聖母這樣特定信仰的普及興盛。在世俗世界,現代歐洲是否有任何一個人物可以為大眾提供類似的歸屬感和保護?
根據瑪麗娜.華納指出,你可以在巴黎一個離塞納河不遠的地方很清楚看到這一點,那裡是當年黛妃發生死亡車禍的地道上方。1989 年,人們在那裡建了一座紀念法國與美國友誼的紀念碑:一座 10 英呎高的鍍金銅像,銅像的火焰複製於自由女神手持的火把。1997 年,黛安娜王妃去世之後,大眾挪用了這座紀念碑,將之轉化成紀念黛妃的聖龕,完全無視該紀念碑的原始意義。
黛安娜王妃過世已經二十年了,那座銅火紀念碑的四周依然擺放著黛妃的照片,來自各地人們獻的花束,以及許多以各種語言手寫的卡片──有的表達謝意,有的祈求幫助。我認為那些定期來此獻花獻卡的人都可稱之為朝聖者。政府當局一再清除那些花束和卡片,但花束和卡片還是會再回來。這一事實傳達了一個清楚的訊息:人們是多麼希望有一個母親般的形象,一個來自另一個空間的存在,來鼓舞他們、引導他們、保護他們。
每個社會都會有一套建立認同的信念和假設,它界定人存在的意義、區分社群,在許多地區甚至是政治的動力;這套信念和假設通常被稱為信仰、意識形態或宗教,但它絕對不只是「信仰」或「宗教」。
《諸神的起源》綜觀歷史、環視全球,審視器物、地景和儀式活動,書中不討論宗教史,不探討信仰,更不會替任何信仰體系辯護;本書探究的是這套共有的信念對社群或國家的意義、它如何形塑個體與國家的關係,以及人們在這套信念底下究竟相信些什麼、依何而行動,透過怎樣的方式定義「誰能夠成為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