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檔案文書揭開鏢局之謎
「保標」藏在公文裡:應援廟堂戰
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陳熙遠戴上手套,謹慎地翻閱明清公文檔案,他首先解讀一紙兵科抄件,封面標名為「崇禎十六年正月六日到〔兵〕部」。
這紙公文來自晚明崇禎年間。當時,面對清朝前身的後金威脅,山東臨清位處咽喉重地,「居守不可無人」。防護山東東兗東路署總兵官劉源清,便上書奏請朝廷,希冀在只剩一千兵的基礎上,能新增兩千人力。
特別的是,這個新增兵力的來源是「募保標之兵」──從「保標」行業招募兵源!
從「兩千」之數可以推測:保標作為民間的武行,當時已擁有相當數量與身分辨識度,足以引起地方官員注意,奏請招募,以資抵禦外侮。保標,出乎意料現身在明代官方公文裡。
不過,劉源清其實並非第一個向朝廷請求招募保標,填補兵力的官員。
龍門鏢局 VS 福威鏢局的歷史真相
透過檔案文書,陳熙遠繼續追溯。他發現最早的保標、標兵現身於明代中期。
明代中葉,國家抵禦外侮的軍事制度已開始崩解,地方官員陸續向上級徵求調兵。在萬曆年間,河南道監察御史盧謙便請求招募山東臨清一帶的江湖好手,為朝廷效命,「蓋臨清以護送標客為生業,其習于武事,無人不然。」
這無人不曉的臨清「護送標客者」,正是我們熟悉的「保標」!
在兵源不足的時代,把腦筋動到江湖俠客身上的,當然不只盧謙一人。陝西監察御史牟志夔也曾在上疏的公文中提到:「有兵之處,以所募之兵應。如河南之毛兵、少林之僧兵、山東臨清之獲(護)送標兵之類,并他州縣驍勇應募者。」
公文中除了「標兵」,牟志夔還建議了其他募兵來源:河南擅長狩獵的「毛葫蘆兵」、上溯自唐代的少林「僧兵」。透過標兵、毛兵、僧兵三者共募,抵抗外敵。
由此可見,國家江山臨危之際,民間顯赫有名、擁有一定數量的江湖好手,紛紛成為地方官員廣招兵馬的來源。
透過這幾則明朝萬曆中、晚期的上疏公文,陳熙遠挖掘出史料中的保標身影,這也是目前最早出現「保標」的文獻檔案。由此能推估:我們與保標的距離,其實沒有文學影視想像的那麼「久遠」。
保標,始於明代中期,盛於晚明。
那麼,回頭檢視小說,金庸為《倚天屠龍記》設定的是元朝背景──保標存在這個虛構世界裡,至少比史實早了三百年!
不過,陳熙遠提及,金庸的另一部鉅作《笑傲江湖》,反倒貼近歷史紀錄。這部小說雖然被刻意隱去時代背景,但從劇中一幕──向問天拿出一幅題著「北宋范中立谿山行旅圖」的畫作(此題字出自晚明董其昌之手),可以推測出故事時間點:晚明至乾隆年間。如此看來,小說裡的「福威鏢局」意外符合了保標的史實年代。
行走江湖,保標保護誰?
保標的行業首見於明代,並在國家危急之際,作為廟堂保衛戰的兵力。但細心的讀者也許會好奇:為何當時有那麼多武林好手,聚集在山東臨清一帶?保標究竟如何興起?
這得從地緣政治談起:保標行業的興盛與「京杭大運河」大有關聯。
京杭大運河北起北京、南至杭州,並與海河、黃河、淮河、長江、錢塘江等五大水系互為相通。其中,「山東臨清」便是位於京杭大運河與衛河的交匯之處。
所謂「南北之襟喉,天下之都會」,臨清位居南北水陸樞紐,富庶繁華,明代中葉逐漸發展為商業大城,是兵家必爭的寶庫資源。
此處商客南來北往,商貿活動絡繹不絕,其中江南生產的「棉布」是首要熱門商品。不時有北方商人攜帶大批銀兩,到江南購置棉布再運回北方,因而成為沿途山賊、河匪覬覦打劫的目標。專門隨行護送商貨的「保標」及「標局」,由此應運而生,在臨清一帶聚集為數不少的江湖武力。
行文至此,眼尖的讀者或許已經發現,本文用的是「保標」,而非我們慣用的「保鏢」。原來,這也和明代山東臨清的商貨有關。
保標的「標」,指的即是「標布」,也就是當時貿易往來的棉布。
從標布延伸,明代與「標」相關的詞彙,大多和商業布匹有關。布匹商行是「標號」,運送布匹來往經商者為「標商、標客」,運輸布匹的船隻為「標船」,而「保標」也即是保護標布、標商的護衛。
那麼,與布匹相關的「標」,何時演變為金字旁的「鏢」?
曾有學者揣測,或許跟標局使用的武器「飛鏢」有關;但透過史料的驗證,可排除這項推測,當時保標用的多是長鎗。保標的「標」字應與標布有關,直到清雍正年間,「保標」才慢慢變成今天慣用的「保鏢」與「鏢局」。
秀蓮不只存在臥虎藏龍!
隨著時代遞嬗,保標也有些改變。除了護衛商貨,他們還扮演「隨扈」角色,護送辭官或告老還鄉的官員,保護沿途家當、家眷的安危。因此,在標商招募之外,逐漸衍生成專責保護人力、財貨的一門職業,就如同古代版的「保全人員」。
此外,電視、電影裡的鏢師多是身騎駿馬,護衛著車隊。事實上,因著地域差異,保標也有「南船北馬」不同護送型態。例如《金瓶梅》中描述西門慶經營「標船」購置標布,雖然書中沒有提到隨船護衛,但可以推測,護送布貨買賣的武力需求應該逐漸形成。
有趣的是,身懷武藝的民間俠客絕非只有男子!清代圖像曾出現「婦女保標」的身影,形象就像《臥虎藏龍》中的俞秀蓮。
歷史學家如何研究江湖?
保標、鏢局武師行走江湖,最常出現在武俠故事、演義小說,歷史研究者為何對文學稗史的元素感到好奇?從檔案文書梳理出的廟堂、江湖,又能開展出什麼歷史視野?
陳熙遠解釋:「不同時代的歷史學家,必須透過資料提出新的見解。」過去的檔案研究,多半側重帝王將相,然而,
官方檔案,也是理解庶民生活的一種方式,而且能幫助我們勾勒出屬於「江湖」的市井圖像。
何謂「江湖」?從英文翻譯來看,無論是意譯的 “ under the world ” 或諧音的 “ ganghood ” ,兩種翻譯各自突顯了江湖的某個側面,但仍與中文本義有點隔閡,不論如何,它們都傾向將「江湖」視作是「廟堂」無法管控的世界。然而,江湖果真與廟堂毫無干係嗎?
過去,對江湖的想像大多來自文學創作,虛實之間不易甄定。以金庸小說為例,若比對作品與歷史材料就會發現:行走江湖的保鏢俠客,絕非只是武林傳說。然而,文學與史實依然有些差距,我們如何更貼近真實?現存的官方檔案,便暗含了考證江湖實況的蛛絲馬跡!
「以前只能用旁敲側擊的方式,建構對江湖的想像,文書檔案提供了另一種探究江湖圖像的線索。」文書檔案向來被用來解讀朝堂將相,陳熙遠卻以庶民生活為目標,拉出江湖與廟堂間千絲萬縷的關係。
從廟堂到江湖,再從江湖回返廟堂,回到最初那份奏文,劉源清的江湖英雄決戰之策,成功了嗎?
翻開史料:崇禎十六年,劉源清率領三千兵馬,在山東曲阜左近的徂徠山與清軍會戰,最終血戰而亡。江山存亡之際,行走江湖的武林俠客雖投身護衛廟堂的沙場上,即便各個身手矯健,恐怕仍是烏合之眾,難敵訓練有素的正規軍隊,終究淹沒在歷史的狂瀾裡。
延伸閱讀
1.歷史和我們有多近?明清史專家陳熙遠:「歷史就是生活中沉澱下來的點點滴滴」
3.陳熙遠,〈依違於江湖與廟堂之間──明清之際保標行跡考〉,《新史學》29 卷 2 期,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