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即有正史與野史之別,隨著時代演進更漸漸形成:「『正史』記載的才是事實,而『野史』則為道聽塗說之軼聞,並不可信」的認知。
然而,只要是透過文字記載,就必然會有選擇與詮釋的空間,歷史的真實難以全然還原,在種種歷史思維、視角的交錯與碰撞之間,歷史必然會以不同的面貌呈現在每一代的人們面前。
依舊有的分類方式而論,《卑鄙的聖人:曹操》無疑是所謂的「稗官野史」。這並不是說這本書中所描述的故事都是虛構的,而是當代早已不是過去那個由官方力量去認可某些史書成為「正史」的時代,歷史研究的新思維雜然紛呈,歷史解釋自然更複雜。
如書中提到的曹操殺呂伯奢一事,根據所謂的「正史」《三國志.魏書》記載,曹操就不是因為誤解殺了故舊全家,而幾乎可視為對劫徒的正當防衛。但《世說新語》與《雜記》中卻明確記載著曹操錯殺呂伯奢一家之事,名言「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更由此記載而來。這不禁讓人懷疑正史《魏書》的立場,是否是站在曹操的角度隱惡揚善。
《三國志》成書於晉,作者陳壽雖為蜀人,但因晉在名義上是受魏之禪讓而來,故其編纂上的政治立場傾向以魏為正統,大致可以理解。曹操在通俗小說《三國演義》的形象就一落千丈,為了渲染曹操之奸惡,曹操殺呂伯奢全家十人,甚至多了一個陳宮,更以此事造成二人之間之裂痕,原本的「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更成了千古名句「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
除了這些顯而易見的改寫之外,歷史的解讀與史事記載的選擇方向也有著密切的關係。《卑鄙的聖人:曹操》在篩選史事上,渲染的比例遠不如《三國演義》,相對而言乾淨許多,對於某些明顯背離史書記載的情節也多略去不用。
這裡必須釐清的概念是,這樣的操作頂多是更貼近「較早的記載」,並不能說貼近「事實」。事實終究難以論斷,所有的歷史又都和觀看的視角有關,今日重新彙整史料,最重要的價值也不應是不可能完成的「還原史實」或「盡可能還原史實」,而是找到一個新的角度,給予歷史新的詮釋。
因著這個新的觀看角度,我們在篩選史料的同時,就有了更多新的選擇。《卑鄙的聖人:曹操》在做的就是這樣的工作,而其選擇的視角,就是將諸多矛盾掙扎與成長,全數還給曹操這個人,這個性格與遭遇都極其值得討論的人。
這是重新講述歷史最有意思之處,改變任何既有的認知,需要的並不是創造新的故事,而是找到新的視角。這些新的視角之所以有意義,除了與過去有別之外,更在於他與新時代即將產生的對話。
過去關於三國故事的記載,除了較為完整的《三國志》與極盡渲染能事的《演義》之外,多數是零散的。正因為其零散,所以留下大量的空白,這些空白與人相當大的想像空間,如何補白,也成了翻玩這段歷史的新樂趣。
然而,除了滿足人們對於歷史的想像外,在這些記載的空隙之間嘗試回歸「個人」去探問歷史,還有一個積極意義。在過去,歷史的詮釋多少會為了政治服務,「褒貶」與「是非」的思維,長期左右了人們的看待史書的眼光。將歷史的波動集中於幾個亮眼的人物身上,強調「英雄造時勢」的運作邏輯,在中國的史書上幾乎可說是一種常態,是所謂「紀傳體」史書的特色。
因著這樣的思維模式,我們也習慣將目光集中在少數人身上,比較少去注意政治、經濟、社會甚至是水文與土壤等地理條件,諸如此類的結構性因素,如何左右一個時代、左右一個時代的人們。也因著這樣的思維模式,我們習慣了論斷功過的方式,因著政治立場的轉面,人物的評價也隨著大起大落。
但人從來就是變動的,人性有太多幽微難測的部分,需要更細膩的思考才能細細體會。《卑鄙的聖人:曹操》即選擇拿掉傳統國劇臉譜式的述說方式,將曹操的一生用放大鏡檢視,去看每個時期的心態與性格如何運作、轉變,又如何環環相扣地影響著他傳奇的一生。
當然,書中也加入了許多有意思的細節,透過淺顯的白話散文表現,有屬於自己的敘事個性,並不會被史書或演義牽制,這一點也值得注意。換個角度來說,過往的史冊受限於文體,留白的部分固有其藝術性可言,但如果要詳盡地刻畫一個人的心理變化,白話文畢竟有其優勢。
《三國演義》正是以當時的白話文寫成,他的通俗價值在今日慢慢失落,這是時代洪流淘洗後的結果,那我們當然也可以期待新的時代,有人以全新的、貼合這個時代的語言、重新思考過的歷史視角,重啟一段歷史。
而這項優勢,對於我們的時代自有其意義與價值。這個時代聖人早已不復存在,或者說,我們更願意看見的,並不是某些完美無缺的人格典範,而是那些與我們無關但相似的掙扎與艱難,屬於人性、人生的血淚歡笑。將歷史上的大人物拉下神壇,還他一個血肉身軀,正貼合了這個時代觀看歷史的方式。
最後,因著篇幅的增廣,如戲志才、臧家兄弟等被傳統三國故事略去的重要人物,也有了更好的舞台。對比後來跟在曹操身邊的文臣武將,更容易讓人去看見這個時代的龐大與複雜。
如《三國演義》這樣的小說,有他特別要凸顯的精采故事與人物形象,當然也犧牲了許多值得書寫的部分。這些故事中被掠去的細節,很可能是另一段故事的主軸,有著一樣精采的波折,更蘊含許多值得深思的課題。
這本書的價值固然不只這些,有些寫作或題材上的選擇,也難以用簡單的評價論斷,這些都留給讀者細細品味,這裡就不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