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任何金屬配件,單純靠木材自身拼裝組合而成的木工製品,稱為「指物」,是室町時代貴族、僧人使用的日常用具。隨著政治中心逐漸移向江戶,這種技術在江戶指物中得以發揚和傳承。
與貴族官員使用的「京指物」(經過塗漆和埋金裝飾的華麗宮廷木工品)相比,江戶指物的特點,是突出了桑和桐樸素的木質紋理。生長於伊豆諸島之一的御藏島上的桑樹,其木紋線條潤澤優美,是非常珍貴的木材。由於桑木的加工工藝複雜,掌握這項技術的匠人數量不斷減少。
善於加工桑木的木工師,稱為「桑物師」。當代首屈一指的桑物師木村正先生,年輕時曾經是江戶指物界泰斗島崎國治的大弟子,常年在御藏島收購桑木,並獨自一人完成從木料乾燥到製品上色、塗漆等全部工序。
距離上野和淺草不遠的台東區下谷,有一間小小的工坊。木村先生每天在這裡和桑木打交道,周末也不休息。木村先生是廣島人,小學一年級時曾親眼目睹了原子彈爆炸的慘狀,這也成了他離開家鄉、來到東京成為木工師的原因之一。
「原子彈爆炸是我小學一年級時發生的。當時我在學校,母親正在協助做房屋疏散工作(為了應對空襲造成的火災蔓延,要拆除部分城市房屋,隔離出一條防火帶)。她把弟弟留在屋裡,自己在屋頂上拆瓦,結果被爆炸的衝擊波所傷,父親和姐姐也在別的地方被炸,全身燒傷,三人都在一周後死去。我有五個兄弟姐妹: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和兩個弟弟。雖然我自己沒想過要做木工,但因為雙親都死於那場悲劇,沒有別人可以依賴,那時也不像現在這樣資訊發達、可選擇自己喜歡的職業,只要能吃上一口飯,做什麼都無所謂。於是,我就靠著哥哥的介紹來到了東京。正巧島崎老師的弟子都被拉去當兵了,他身邊沒有助手,所以爽快地收下了我,從此便開始了我的指物師生涯。」
修習到第十年的時候,木村先生與師傅商量,想要自立門戶,但是師傅拜託他照料其他的弟子。為了報恩,木村先生就又替師傅教了三年徒弟。第十三年的時候,師傅把自己的老顧客分給他,助他成為一名獨立的指物師。「我少年喪失雙親,無依無靠,這份迫於生計的工作,談不上樂趣。但是島崎老師對我的照顧,讓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像他一樣庇佑他人。這個念頭,讓我堅持著這項工作。」
江戶指物憑藉御藏島的桑木,才得以鞏固其在日本近代工藝美術界的地位。桑木的紋理,能夠讓人聯想到山水畫。其上乘的光澤、承受得住嚴苛考驗的緻密材質,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木材中的珍寶。
明治時代中期,能夠隨心所欲、游刃有餘地運用這種木材的前田桑明,憑藉著出色的木工技術,確立了自己作為「桑物師」的地位。前田桑明是三宅島出生的人。他原來使用的是三宅島出產的桑木,後來得知附近的御藏島也產有品質上乘的桑木,就一口氣購買了五百根直徑一公尺左右的原木。在東京博覽會上,他展出了自己用御藏島的桑木製作的書架,被掌管皇室的宮內廳買走了。
以此為契機,他開始為宮內廳製作木具,後來發展到能夠接手三井、三菱等財團的訂單。從那以後,御藏島的桑木就成為公認的最高級木材,加工桑木家具的匠人也被稱為藝術指物師。
「由於三宅島有大型船舶停靠,便於運送體積龐大的木材,因此最初大家都在使用三宅島的桑木。一棵桑樹成熟需要三百到四百年的時間,由於御藏島附近有黑潮流經,水流很急,也沒有碼頭,因此長久以來都沒有大船經過,島上保留了品質很棒的原木。還有一個原因是,御藏島的水清澈見底,魚群種類繁多,每年有幾十萬隻水鳥來此棲息築巢,牠們的排泄物就成了最好的肥料,因此桑樹長得特別好。昭和天皇即位的時候,前田桑明用御藏島的桑木為皇室製作家具,使御藏島的桑木聲名大譟。在此之前,島上的人只會用做梳子的原料黃楊木,換一些糧食維持生計。」
新鮮的桑木是黃色的,放置數年後會自然變成有光澤的玳瑁色,氣質韻味逐漸醇厚。日本本州的福島和岡山也產桑木,但御藏島因其獨特的土壤,能夠長出色澤不一樣的材質。木村先生說,要論木材天然之美,御藏島的桑木是無與倫比的。現在島上為數不多的木材,大多都被他收購了。二十多年前,御藏島鋪設環島公路後,以往無法企及的桑木被採伐出來,有五十多根流向了木材市場。那時,木村先生就購入了相當大的量,並因此與島上的人們建立了良好的聯繫。
「當時我買木材的錢,差不多可以買一部跑車了。由於我並不靠轉賣木材賺錢,所以我也不會哄抬物價或者賒帳,島上的人便對我很放心。從那時起,我都是和島上的人直接交易的。現在御藏島的桑木很少能在市場上找到了,因為採伐桑木的人都上了年紀。桑木的根部是木紋最美麗的地方,因此採伐的時候要連根挖出,再用直升機把樹從空中吊出來,工程相當浩大。現在我手裡還有足夠的庫存,因此自己工坊製作的東西,全部都是用御藏島的桑木實木板。由於原料非常高級,所以加工時間也會很長,它的成品價格大概是普通木製品的四倍。」
製作江戶指物之前,要先將原木裁割成具有一定厚度的木板,放置十到十五年的時間進行乾燥,使用之前再切成更薄的板材。而木村先生在工坊內存放的桑木,大多已經放置了二十到三十年。木具成型後,需要上漆作為收尾。從業三十年來,在此步驟,木村先生從不依賴其他塗漆師,而是自己全權負責。就算是一個小小的抽屜,完成全部工序也需要兩個月的時間。
一般在訂單下來之後,每樣物品都會製作兩件,一件給客人,另一件自己留作展示用樣品。「木材至少要熟成十年以上。有時,我會自己製作一些小型工具,如木銼。有些年輕人看到我展示的作品,就來拜師學藝,說自己也想試著做,但他們大多堅持不了多久就走了。我自立門戶之後的十五年間,身邊的弟子從未間斷過,但他們大多只能堅持兩年。最長的一個做了五年。那個孩子非常認真,因為我後繼無人,想把客源和木料全部留給他,但他婚後有了孩子,在各種原因下,還是依依不捨地放棄了這份工作。之後也有人不斷前來投奔,但我已經七十五歲了,還是覺得一個人比較自由,因此就一直單打獨鬥。」
木村先生說,做這份工作最讓他高興的,是客人用過以後告訴他非常好用,以及無意間從自己收藏的原料庫中發現絕佳木材。「有的木材太美了,美到捨不得用,或是想留給更適合的訂單,於是把它們收藏起來,但往往一放就忘了它的存在。放置二十多年後,某天突然發現一根很棒的原木,這時候構思如何好好利用它,就是最開心的事。就算沒有訂單,我也會每天擺弄這些原料,做自己喜歡的東西,連周末也不休息。我雖然有孩子,但他們並不打算繼承這門手藝,所以我决定一個人把這些木料都用完。有時收購原料的人會找到我,要我把原料賣給他們。朋友們也會問我說『你走了以後,這些木料怎麼辦』,我說『就算丟掉也絕不讓給你們』。(笑)」
曾經把木村先生介紹給島崎老師的兄長已經不在人世,但大他一輪的姐姐和兩個弟弟還健在。木村先生現在還會時不時地回廣島和姐弟團聚,一起溫泉旅行。回到東京以後,就和最喜歡的御藏島桑木待在一起,像照顧孩子一樣照料它們,充分享受一個人的創作時光。
「木料和人一樣,都有性格。就算作品上沒有署名,內行人一看也能知道這是出自誰手。有人用了我製作的江戶指物並覺得好用,我就知足了。有些客人已經連續參觀我的展示會三十多年了。」木村先生一邊笑著說,一邊拉動手中的木刨,木屑在他腳邊片片飛落。整個工坊,充滿著桑木溫柔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