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 1946 年以來長達二十年的時間裡,臺灣科幻的歷史可說是毫無進展。
二十年的時間,可以讓一個年輕人眼睜睜看著「沉睡的小五郎」從毛利叔叔變成毛利老弟,而苦等小龍女十六年的楊過,也早就在絕情谷底找回他親愛的姑姑了。那麼,臺灣的科幻發展經過這段時間之後,又發生了什麼樣的改變呢?
時間來到 1968 年,張曉風、張系國和黃海等三位作家,恰好都在同一年於《中國時報》副刊、《純文學》月刊和《中華日報》副刊上,發表了他們的第一篇科幻小說,後來分別收入於《哭牆》(1968)、《地》(1970)與《一〇一〇一年》(1970)之中),讓臺灣科幻小說的發展重新有了一線曙光。
為了瞭解六〇年代的臺灣科幻,就讓我們先從三篇小說的內容開始談起吧!
一九六八年,臺灣科幻重開機
首先,是張曉風的〈潘渡娜〉,開始於一對夫妻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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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潘渡娜,以希臘神話中的潘朵拉(Pandora)命名,是科學家劉克用藉由生物科技製造出來的人造人。她的畫家丈夫張大仁在劉克用的介紹(和逼婚)下,和潘渡娜成婚,全然不知妻子的真實身分,直到多年後劉克用告知真相,張大仁終於情緒崩潰。然而,劇情在潘渡娜懷孕之後急轉直下。
在研究所成員的協助下,成功縮短了潘渡娜的懷孕期。最後卻發現,她並非真的有孕在身。之後,潘渡娜的孕肚日漸消扁,生命力也隨之衰弱,最終在極度虛弱的狀態下失去了性命。整篇故事所要強調的,是人類不該試圖扮演上帝,創造人工生命,人類的繁衍應該要回歸自然才是正道。
第二篇,是張系國的〈超人列傳〉,可説是《創世紀》(Genesis)的前傳故事。科學家斐人傑為了獲得更長的壽命,好讓自己能專注於科學研究,於是接受手術,將自己改造成超人(除了大腦之外全身機械化),連愛情也一同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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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不改造還好,一改造就糟糕。改造後的斐人傑,活像是 1906 年法文版《世界大戰》(War of the Worlds)插畫裡的戰鬥機器(fighting machine),或是更直接的說,活像是個會走路的汽油桶,人見人嚇到,鬼看鬼跑掉,也嚇壞了斐人傑的前女友丹娜。眼看復合無望,萬念俱灰的斐人傑接受太空巡查的任務,離開地球這塊傷心地。
多年後,斐人傑得知科學界決議透過絕育方式逐步消滅凡人,並以完美的人類取代。斐人傑立刻飛回地球,帶走曾孫女的兒子和附近一位女孩(等等,斐人傑你這完全是犯罪行為啊),為他們命名為亞當和夏娃,在新地球延續人類的生存。
最後,是黃海〈航向無涯的旅程〉,描寫一段漫長太空任務中的插曲。載著四男二女六名太空人的太空船,正在進行找尋新地球的任務。旅途中,六個人將輪流負責駕駛太空船,其中一人駕駛時,其餘成員會進入冬眠,如此才能在漫長的歲月中持續執行這項任務。然而,這段旅程已經持續了 8,000 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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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重明從冬眠中醒來,準備和同事米克爾交接;但米克爾卻拒絕進入冬眠,沈溺在過往的回憶中,遙想他可能早已逝去的愛人,和對於無盡旅程的絕望。米克爾情緒崩潰,開始毀損儀器,重明見狀只好麻醉米克爾,這才沒有釀成大禍。
綜觀這三篇作品所涉及的題材,除了以基因工程與人造人為題材的〈潘渡娜〉之外,張系國〈超人列傳〉、黃海〈航向無涯的旅程〉都不約而同將太空旅行作為故事的重要情節,而這樣的選擇,其實和 1960 年代的太空熱潮密切相關。
也許你會說,太空旅行有什麼稀奇?一大堆科幻電影裡,都早已經演過啦!
在電影《星際效應》(Interstellar)裡,馬修麥康納(Matthew Mcconaughey)在第五次元中繞了一大圈,最後回到地球生活圈,發現人事已非,因此決心再度穿越星際;《地心引力》(Gravity)裡的珊卓布拉克(Sandra Bullock)因為一次意外,在孤寂的太空中奮力求生,在途經的太空站,將接連被衛星碎片摧毀的危機中,歷經劫難後平安獲救。
再舉更近一點的例子,像是去年《絕地救援》(The Martian)裡的麥特戴蒙(Matt Damon)獨自被丟在火星,並歷經數個月的火星馬鈴薯農生活(火星上最偉大的植物學家),和各種生存危機之後,終於得以回返地球。更別提在《星際大戰》(Star Wars)或是《星際爭霸戰》(Star Trek)裡,太空旅行對劇中人物而言,根本是家常便飯。
但是,請各位不要忘記,這三篇小說出現的時間點,可是阿姆斯壯(Neil Armstrong)還沒登月的 1968 年啊!
一九六〇年代的太空熱潮與臺灣科幻
阿姆斯壯:「這是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That’s one small step for a man, one giant leap for mankind.”)
1969 年,阿波羅十一號(Apollo 11)順利登月,剛踏上月球表面的阿姆斯壯,說出了這段經典名言。當時不只是收看轉播的美國人,就連全世界的觀眾都受到前所未有的強烈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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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波太空熱潮的起點,可說是源自於 1962 年的一場演講。
1962 年,美國總統甘迺迪(John F. Kennedy)在著名的〈登月演說〉(“Moon Speech”)中,向美國人民保證在十年內,會讓太空人登陸月球。此言一出,立刻引起全世界的的注意,人們也開始熱中於討論登月是否可能。
1960 年代的臺灣新聞媒體,也不斷追蹤美國登月計劃的最新進度。從 1966 年無人太空船成功登陸月球的消息,到 1967 年在地球軌道上成功放置通訊衛星,完成載人登月任務的前置作業。美國太空總署登月計劃的成功,看來指日可待。
果不其然,在 1969 年,阿波羅十一號成功登陸月球。阿姆斯壯首先踏上了月球的土地,完成甘迺迪所說十年內一定會登月成功的豪語(雖然在達拉斯被暗殺身亡的甘迺迪是永遠無法親眼看到了)。
除了登月計劃,美國科幻片也影響了臺灣科幻小說的取材方向。
1968 年,大導演庫柏力克(Stanley Kubrick)與知名科幻小說家克拉克(Arthur C. Clarke)合作完成的經典科幻電影《2001太空漫遊》(2001: A Space Odyssey)在臺灣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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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電影不但有著當時全世界最先進的特效,也有美國太空總署的全力支援,使得電影中的各種細節(如太空站如何運轉、太空船如何在無重力狀態下行進、木星乃至於宇宙的壯麗風景等)顯得更加真實。除此之外,冬眠系統、全自動智慧型電腦等先進科技的想像,也為臺灣的科幻創作提供了不少養分,影響了臺灣科幻創作題材的選擇。
1960 年代,臺灣電視公司也播出過不少與太空有關的科幻影集。
1967 年,臺視播出科幻木偶劇《雷霆機》(Fireball XL5),描述主角群駕駛雷霆機在太空巡邏的故事;1968 年播出的《超空人》(Captain Scarlet and the Mysterons)則是講述地球和火星之間的諜報戰爭故事。
即使是不以科幻為主的電視劇,像是 1967 年播出的《奇幻人間》(即黑白影集《陰陽魔界》,The Twilight Zone),也曾播出科幻主題的懸疑故事。因此,太空冒險的故事對當時的觀眾而言並不陌生。或許因為如此,太空旅行在當時為數不多的科幻小說中,成為小說的重要元素。後來,黃海更以此為主題創作了一系列小說,日後集結為《一〇一〇一年》出版,也讓他成為戰後臺灣文壇裡,第一位出版中文科幻小說集的作家。
一九六〇年代:科幻小說的文化沙漠
相較於科幻影視的蓬勃,當時臺灣的科幻小說,不論是本土或者是翻譯的作品,數量都非常稀少。
60 年代出版的科幻譯本,根據林翰昌〈臺灣科幻全書目2009年版〉的整理,只有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化身博士》(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赫胥黎(Aldous Huxley)《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貝茲(Harry Bates)《地球末日記》(“Farewell to the Master”)以及亞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月球歷險記》(A Fall of Moondust)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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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再加上五〇年代的科幻譯本,也只有 H. G. 威爾斯(H. G. Wells)《莫洛博士島》(The Island of Doctor Moreau)、歐威爾(George Orwell)《一九八四》(Nineteen Eighty-Four)等書。整體看來,從五〇年代到六〇年代,科幻譯本加起來也不到十本。當時的臺灣,可以説是科幻小說的文化沙漠。
撇開譯本不談,轉身觀看臺灣的科幻小說創作,狀況可能更為嚴峻。
在 1968 年以後,張曉風少有科幻作品,張系國直到 1976 年才繼續創作科幻小說,黃海則持續創作科幻作品。然而,即使熱心創作科幻如黃海,內心也是有所掙扎,甚至不願承認自己的作品是科幻小說。
在《一〇一〇一年》的後記裡,黃海認為出版這本書,「是要冒著被指為『不是純文學』的險的」,並說明自己是「純以文藝創作者的立場,把文藝的筆觸向外伸展,開拓寫作的新領域」,「很不願意我的小說被冠上『科學幻想』的名詞」。
因此,六〇年代臺灣的科幻小説作家們除了要面對譯本缺乏、創作量稀少等問題,也要面對自己的創作是不是文學作品的認同焦慮。同樣的焦慮結構,在 1970 年代經過保釣運動、政府退出聯合國之後,變成全民共同的疑問,陷入了臺灣究竟是否算是國家的焦慮之中。
自此之後,臺灣的知識分子開始關心社會、參與政治,形成「回歸現實」的一代,而這種批判社會現實的傾向,也讓七〇年代的臺灣文學產生了新的變化,同時也給了科幻小說一個重新被理解的機會。
因為,科幻小說,並不只是一種逃避現實的類型文學。
- 林翰昌,〈臺灣科幻全書目2009年版〉,網址:http://goo.gl/r6JMNW。
- 張系國,《地》(臺北:純文學,1970)。
- 張曉風,《哭牆》(臺北:仙人掌,1968)。
- 黃海,《一〇一〇一年》(臺北:僑聯,1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