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是明代科舉系列的最後一篇,要講述明清時代的多數讀書人在科舉門外的選擇,畢竟能夠一層一層過關斬將,通過科舉考試而擠進入帝國統治階層的人,僅僅是少數的精英。多數落第的考生,有的人仍繼續埋首苦讀,有的人則已在舉業之外,尋求自己的另一個人生目標。
戲曲家、出版業者、醫者、塾師、訟師、商人等職業,都是落第的考生的選擇之一,也因此社會上出現了一批具備識字通經的人,將自己所學貢獻於非政治領域。其中有些人創作了大量的文學與藝術作品,包括詩歌、醫書,甚至是情色小說,伴隨著明代晚期發達的印刷業,廣為流傳於社會上。
吳中四才子之一的祝允明(號枝山,1460- 1526),屢赴會試不第,晚年才以舉人身分謁選,得朝庭授廣東興寧縣知縣一職。祝允明在家鄉蘇州以書法聞名,他喜好酒色博奕,厭惡繁複的禮節,豪邁地散盡積蓄,招待好友飲酒作樂。因此每當祝允明外出時,總有許多債主跟隨在後,他也以此為樂。許多慕名而來的人,則靠著賄賂酒館的妓女,才得到祝允明的墨寶。
同為四才子的唐寅,其在科場案之後,被謫為吏役,日益放浪形骸,隱居在「桃花塢」,每天就與好友飲酒作樂。有時唐寅坐在街上的小樓,想要求畫的人便會攜帶酒水前去請託,但唐寅卻時常懶著動筆,委託自己的師傅周臣代筆。明代畫家周臣有兩個著名的學生,其中一位是唐寅,另一位就是仇英,而這對師兄弟正是明代最擅長繪製春畫(春宮圖)的文人。
隨著祝允明與唐寅在嘉靖初年相繼過世,吳中四才子的文徵明於是成為蘇州文化圈的領袖。文徵明雖為書香門第,但仕途不甚順遂,到了五十多歲才以歲貢生的身分通過考核,獲吏部授為翰林院待詔(從九品),這是翰林院裡最低階的官職,而翰林院是高層文官辦公的場所,文徵明時常受到其他官員的嘲諷,憂悶不樂的他一連幾次請求辭職,才如願回鄉。
回到蘇州的文徵明,將餘生奉獻在藝術創作上,直到過世前都在替人撰寫墓誌銘,端坐椅子上擱筆沉思時安詳地離開人世。
吳中四才子還有一位徐禎卿,他是四才子中唯一高中進士的人,但徐禎卿因長相不受皇帝喜愛,失去了當任庶吉士的機會,但他仍留在京師任官直至過世。由於徐禎卿遠離故里,又英年早逝,對於蘇州的城市文化就比較沒有影響力。
而觀察吳中四才子的際遇,可以發現城市文化的發展與熱愛鄉里的讀書人有著緊密的關聯。有別於在朝為官的士大夫,這些絕望於官場的士子回到鄉里過著恬靜的生活,與民眾同甘共苦,他們也有著充沛的精力鑽研藝術,閱讀喜愛的書籍,無形中也創造出璀璨的城市文化。
另外有一位名為陳繼儒(1558-1639)的華亭文人,其文學造詣不俗,與其他文人較為不同的是他熱衷出版事業,憑藉著過人的記憶力,校訂了不少經典書籍。陳繼儒還招募江南一帶貧困的讀書人,讓他們提供冷僻的鄉野奇談,將之編次出版,非常受到大眾喜愛,成為坊間暢銷的叢書。小說家馮夢龍同樣醉心於出版事業,不只刻印自己的作品,當他偶然見到朋友抄錄的《金瓶梅》,大為驚喜,馬上慫恿書坊收購刊刻。
明代中後期,書籍價格低廉,書坊常見的書籍有諸子經典、章回小說、八股時文(科舉用書)、日用類書(生活百科)、入門醫書等種類。入門醫書模仿儒家經典的教育方式,以歌訣、韻文的形式呈現,利於讀書人背誦研讀與開業行醫。
這些入門醫書的設計者大多是科場失利的讀書人,例如新安(約今安徽省歙縣)文人汪機(1463-1539)屢試不第,其父以宋代名臣范仲淹(989-1052)「不為良相,願為良醫」的胸襟勉勵他,汪機於是放下舉業,學習醫學知識,編纂了近十部醫學著作。
有些讀書人既當不成良相,也不願成為良醫,憑藉著法律知識,成為協助官府審案的幕友,或替民眾寫訴狀的訟師。
訟師也有等級之分,最高級者稱為「狀元」,能夠獲得豐厚的收入;最低等者稱為「大麥」,連生計都有困難。訟師將訴訟經驗編寫成「訟師秘本」刊印販售,教導民眾打官司的技巧,但他們在官府的眼中是教唆詞訟,承攬訴訟的豪猾之途,所以「訟師秘本」屢次被官方查禁,亦不曾有「儒訟」的稱呼。
在市場經濟發達的明代中後期,更多的讀書人選擇棄儒從商,有些商人將經營方法、水陸交通、防範詐騙等經驗彙編為商業書,提供來者借鏡。保留儒者氣質,重視商業道德,而不純粹逐利的商人,可稱為「儒商」,他們對於商業社會的運作,有著正面意義。
所謂「學而優則仕」,入仕為官是讀書人殷殷期盼的夢想,但能如願以償進入統治階層者畢竟是少數,大部分讀書人則憑藉著通經識字的能力,尋找下一個精神寄託。
以上介紹了幾種科舉之外的出路,令人玩味的是,明代後期有不少考生出自工商業家庭,可見讀書人放棄舉業只是個人抉擇,如果可能他們仍會希望下一代能應舉,因為當官是維持家族勢力的最佳手段。明清時代的讀書人在取捨之間,終究拋不開科舉的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