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瘋癲、狐仙:夢境交纏現實的北京民間信仰世界
當我們討論到國家安定的控制力時,清朝的宮廷檔案提供了相當值得注意的材料。特別是管理北京城秩序的重要機構─步軍統領衙門,在《軍機處檔.月摺包》中我們可以找到它對京城內的民間秘密宗教與醫療行為的管制與處理方式。
步軍統領衙門作為國家秩序的象徵,在京師管理與維持京城的安定具有特別的指標性意義,透過相關的檔案文獻,我們可以看到圍繞著京城發生的各種民間秘密宗教事件。
北京城的大小事物因為位於權力核心的特殊政治地位,往往使事件產生擴大的影響效果。常常一件單純的小事件會在政治的權力核心激蕩,進而引發出極大的反應。以下,就讓我們從一件發生在北京朝陽門附近的狐仙案件談起,透過曲折的案情,一起慢慢走入北京城裡庶民百姓的宗教信仰生活,一探究竟吧。
狐仙是華北地區常見的民間信仰,但發生在京城裡,往往便被詳細聚焦,而且由官員們詳細的詢問與記錄下來。
當時供奉狐仙的信仰儀式,常成為女性民間醫療的人際網絡。嘉慶 22 年 6 月 24 日發生在北京朝陽門外王家園地方的回民婦人王周氏狐仙案便是個很離奇的案例,文獻記錄為「步軍統領訪獲王氏供仙治病由」。此處的「供仙治病」,其實指的是供奉狐仙,這位在京城中生活的回民婦人不信仰伊斯蘭,反而崇信狐仙並供奉為人治病。
「我娘家在馬駒橋居住。我十五歲時,得了瘋病,夢中一婦人年約六十歲,身穿藍紬衫斜披紅袖自稱:『胡姑姑』,說給我治好病。叫我指她的名給人治病。」
根據王周氏的供詞,「胡姑姑」,其實也就是「狐仙姑姑」的代稱,狐仙化身為一個 60 歲藍衫的老婦人並成為王周氏醫術能力的來源,讓王周氏可以在朝陽門一帶行術,為人治病。
「朝陽門」一帶,指的是是鄰近大運河碼頭的北京「糧門」,通過運河而來的糧食在這裡經過檢查後藏入糧倉。可是這裡雖看似是四方糧米匯聚之處,但附近其實謀生不一定容易。
如同王周氏必須得靠狐仙醫治婦科與小兒科各種消化不良的疾病作為謀生的手段。案例中還有個很有趣的地方:供奉狐仙的供品多是燒酒、雞蛋等,這和臺灣民間信仰中的虎爺祭祀相當類似。這類型的幼兒保護神因為具有動物特質,多半用這一類特殊的供品進行祭祀。
我們可以說,民間宗教信仰對於動物神有一種特別的概念,就是可以用一些特殊的祭祀供品來請求位階較低的神明特別關照,可以說是祈請保祐,也可以說是以願望和利益做小小的交換。
上面的案情我們看到「胡姑姑」在夢境中幻化與王周氏,兩者合而為一,成為一個權力認同的標的物。
透過她的圖像,王周氏找到了自己在地方社群認同的形象,這使王周氏在王家園這樣一個以王姓為主社群的夫婿鄉里間找到認同。
同時,瘋人的形象也附加表現在王周氏的身上,以不穩定的精神狀況配合「胡姑姑」的夢境,加上王周氏處理的瘋症病患,以及參與提供符咒一事的各種佛道僧尼們,種種都提供了社群的邊緣人醫療的社會救濟。
這份文件中出現了大量的邊緣人,從扛運糧食的于六、瘋症的患者、王周氏、街坊中的僧尼夏慶,他們都是經由民間宗教與醫療,相互被串連成了一系列的人際網絡。這樣的人際網絡越趨綿密之下,各種瘋狂的言語、邊緣的人群,以及神秘的民間宗教信仰,作為人類文明的一部分,越是成為清帝國不能迴避的社會現象。
作為北京城的秩序維持者,清朝官方所要面對的是莫大壓力,又加上了嘉慶年間天理教亂事,民間秘密宗教信眾甚至攻入紫禁城的歷史背景。邪術的真偽與否已不是清朝官員們最關心的課題,而是群體,一個有可能成長擴大的社群。乾嘉時期的國家控制力也就展現於此,運用各種措施來阻止一切可能破壞國家秩序的各種潛在敵人。
狐仙與邢大:一件發生在京城的男扮女妝案件
如同《聊齋》裡的情節般,民間信仰的狐仙並不老是住在深山老林裡,它們也得找工作糊口,時常需要學著凡人來到京城找差事,混口飯吃。北京城中的狐仙,由上述的王周氏,到接下來我們要談到的邢大,都是一個民間思想的側寫。這類巫者對於庶民百姓,可以說是有如心海羅盤、心靈導師。
但事有一利,必有一害,狐仙可忙壞了九門提督與步軍統領衙門的老總們。巡城時,他們總得交幾個行跡怪異、亦仙亦道、非僧非尼的江湖人物給上頭交差。
特別是乾隆皇帝不只是喜愛修纂《四庫全書》,也特別注意政治敏感字辭的文字檢查工作,各種觸犯忌諱的文字都可能引起政治上的激烈反應,也就造成不少的邪術案子。
許多民間秘密宗教的案件口供中,我們時常可以看到一些涉及謀逆造反的隻字片語。有時候只是幾句談及白蓮降世,有的時候只是幾句符咒,或者只是一些狐仙附身的巫者口中說出的胡亂言語。
乾隆皇帝的繼承人嘉慶皇帝接下大位後,由於經歷了嘉慶十八年的天理教打入紫禁城的亂事,也特別重視查禁各種民間秘密宗教的活動。北京城裡抓些不法術士的事情,也就開始層出不窮。接下來的這個狐仙故事也就自然的發生在嘉慶年間的北京城裡,一個為人燒香看病的三十四歲婦人「邢大」身上。
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待邢大的生活,可以發現其實他就跟許多在台北火車站前幫人算命的關西摸骨師很類似,常守在通州家鄉附近為人燒香看病謀生。「通州」在清代可算是京城的大門口,南來北往的客商在此匯聚,熱鬧至極。八歲喪父的邢大與母親一同從河北任邱縣來京謀生,而他性別與身份的錯位也便從此開始……
十一歲時,邢大的母親因病離開了,邢大在洪大的介紹下,到了北京城東直門附近的靴鋪工作。這一年很不幸的,他被同伴李四所雞姦,在那之後,他的生命也就開始流轉在眾多男人之間。
由於邢大並非是一個單純的女性,或是男性,處在各種人際關係裡,她與他的界線便沒有那麼絕對。邢大後來被洪大領去家中姦宿,洪大照管他的日常花用,便也承諾要終身膳養他,一同生活。
等到邢大十八歲時,洪大認為他容貌俊俏,應該開始留長頭髮扮作女子模樣。這樣便可以納娶她作為妻室,一起生活,避免旁人看破,惹出其它事端。從此以後,邢氏便在家中學作女紅、針線活,改穿婦人的衣飾。
事情一開始還算圓滿,但洪大在嘉慶七年時患病吐血,難以養活邢氏,於是他便托張二為邢大作媒,另找人家婚嫁,這使得邢大的命運產生了巨大的改變。
邢大被洪氏謊稱為寡妹,嫁給了劉六,還換得了銀錢二十五吊。新婚初時,在邢大多方掩飾之下,張二竟然也並沒有察覺邢大的男兒身。口供中提及邢大平日打扮都是婦人衣飾,日久身形聲音皆類,沒有任何異樣。但日子久了,劉六還是發現了邢大並非女兒身。
故事的主人翁畢竟是真實人物,無法像李安導演的《喜宴》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為了生存,邢大百般向劉六哀求,願意終生服侍劉六,並聲稱會看香治病,以此補貼日常家用。這一對另類的小夫妻也就湊合勉強在無奈的際遇中相處生活。
不過,步軍統領衙門的官員在檔案中也記錄下,邢大哄誘劉六,兩人「夜夜姦好,並無一日分離」,也許這不平凡的夫妻生活,是平凡的官員們難以理解的吧。
邢大為了讓劉六歡喜,便開始聲稱自己可以被狐仙附身,看香治病。四周的鄉人就聞名而至。但邢大的公婆老劉與張氏,看到媳婦繪圖供奉,以狐仙的名義為人治病,十分不安,並不依從。於是邢大開始瘋言瘋語,嚇跑了自己的公婆。此後,邢大與劉六獨自居住在孫河一帶。
這樣的日子,雖然不平凡,但也可以說是平靜。邢大並開始用香在病人頭上轉轉,給病人些姜藕、白糖當藥,賺錢補貼家用,直到被當地的吏役訪問拿獲,才被官府結束了他十六年來男扮女裝的生活。
邢氏的一生可以說是一連串的角色扮演,從男兒身到女兒身,由凡人到仙狐神怪,這是一個奇異的故事。
他到底算不算同志,這樣的情欲算不算是同性之愛,我們已無從證實。但在非學術的文意裡,我們願意想像邢大在生命中曾經那樣愛過,愛著他/她所經營的生活與家庭,這樣的人生是真誠而炙烈存在的。
相對可笑的,在衙門問罪求刑的過程中,步軍統領衙門提到了「男扮女粧,依律無罪可治」。邢大最後以「師巫假降邪神煽惑人民為首例」,處以絞刑。邢大的故事是那樣的真實,卻又帶著異域般的想像。
這是文字中的歷史場景,也是古老的北京城裡所發生過的平凡故事。只是在同志愛情的異色之中,小人物面對命運作弄,也只能發出無奈嘆息。
「宮中小人物雖然面目模糊,但也有他們的歡喜悲愁。」
書中的小人物呈現著與皇族貴人不一樣的生命故事,
不一樣的歷史潛流;
從他們的人生際遇和生活甘苦,
或許正閃爍出你我人生中的一些吉光片羽。
宮廷裡小人物的故事,是種特別的敘事,
不同於固式版本的歷史記憶,
更是大敘事間時常被忽視的微小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