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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傳統重獲新生,讓文學不為語言所限」──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的中國文學研究

2018-08-20

2018 年唐獎得主—宇文所安(Stephen Owen),1946 年出生於美國密蘇里州的聖路易斯。1959 年移居巴爾的摩,14 歲時,宇文所安在圖書館初讀中國詩歌,從此與中國文學結下不解之緣。


1972 年宇文所安獲得耶魯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學系博士學位,後隨即留校任教。1982 年轉至哈佛大學任教,51 歲即獲哈佛大學詹姆斯・布萊恩特・柯南德特級教授(James Bryant Conant University Professorship)榮譽,並於今年(2018)從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比較文學系榮退。


宇文所安的漢學研究由唐詩為核心起始。(Source:唐獎基金會提供)

宇文所安的漢學研究肇始於博士論文《韓愈與孟郊的詩歌》,復以《初唐詩》、《盛唐詩》等唐詩研究為核心,拓展到中國文論、中國文學史、比較文學等領域。將近半世紀的學術生涯,宇文所安共出版十五本研究論著。每一本書籍問世,都在中西漢學界引起廣大迴響。即使德國著名漢學家顧彬也盛讚宇文所安是美國漢學界第一人。
 

我希望大家如此看待拙作:在中國傳統裡,這些書提供了另一種沒人意識到的可能性。[1]

綜觀宇文所安的學術研究,不變的核心關懷可以說是中國文學傳統在現代如何獲得新的生命力。他思考包含了如何突破「傳統」,也包含對「傳統」的再發現。對於文學作品的通說定論,宇文所安追問的是那些不假思索即為人認定的「傳統」、「經典」、「名家」,是經過哪些時代、哪些人、出於何種目的而過濾下來,成為無須檢證的共識?欲使千年以前的文學傳統恢復活力,就必須要以有別以往的視角重新審視文學作品。


在變化與再解讀當中,探索文學研究者的精神

我們沒有固定的文本,沒有可靠的源頭,只有一部充滿變化和可以一再解讀的歷史。

──《他山的石頭記──宇文所安自選集》[2]

宇文所安認為後世定型的文本,乃經歷過一個流動變化的過程。因此,文本本身具流動性、不確定性等特點。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是隨著時間流逝緩慢發生變化的一組文本,可以說明這點。現存各種版本的《詩經》中發現大量同音異形的字,是《詩經》版本來自口頭記錄的實際證據,也可以說明這點。所以《詩經》沒有一個可追溯的「原始版本」,《詩經》不屬於文學史中的任何一個特殊的時刻,所屬於係一漫長的時期。


宇文所安還提醒道:我們不可忽視文學文本的物質性對還原文學世界的影響。文本一如家用器物可以選擇取捨,所以文本的保存與流傳也受到作者、抄寫者、編纂者等多重社會因素所制約。舉例言之,一般認為〈懷沙〉是屈原在自沉汨羅江之前所寫的,但宇文所安從物質文化的角度質疑在當時的媒介條件下,屈原將〈懷沙〉付諸書面的可能性。「寫」一文本與「寫下來」一個口頭流傳文本之間,存在著非常重要的差別。


文本從口述到寫定、傳播的過程充滿著不確定。在擁抱不確定的文學研究中,我們一直借以理解文學的種種現象逐漸變得模糊,邊緣和疆界逐漸溶化。過去認為十分明確和穩定的「時代」、「作品」和「作者」原來都可能只是一些複雜的變化過程。文學研究者的職責,就是通過文本細讀還原文學發展那犬牙交錯的邊界。


以創新視角與文本細讀,建立理解經典新法

我們寫文學史是為了理解這些偉大作家是如何出現的,以及偉大作家出現的社會條件和文學語境。

──王寅,〈「如果美國人懂一點唐詩……」──專訪宇文所安〉,《南方週末》2007.4.5,D28 版。[3]

詩人創作的意識世界會隨著給予其支撐的文化變遷而消亡,且我們和屬於另一個時代文明的的閱讀規則中,存在著不可逾越的復現障礙。面對百千年以前的文學作品,一位優秀的現代讀者不僅止於是文字的考古學家,還必須致力於恢復古代詩人與讀者的文學背景與情境。透過文本細讀與歷史想像,宇文所安為被標籤化、概念化的文學作品,注入歷史骨架,重塑文化血脈,還原文本的肉身。


文本是歷史發展的沉澱物,優秀的讀者必須自覺地意識到我們與文本之間的距離與障礙。但先驗的印象和麻木的眼光,常使我們因為過於熟悉而疏遠。談到杜甫的詩歌創作的底蘊,現代中文讀者總喜歡相信一套名為儒家思想的價值觀。然而宇文所安所看到的「卻是過去兩千多年裡,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產生戲劇性變化的一系列價值觀。」他認為杜甫的偉大,來自創作的多樣化,而非任何一種單一的特質。


宇文所安創新視角,讀懂文本與歷史的間隙。(Source:唐獎基金會提供)

創新視角和文本細讀是宇文所安發現文本與歷史的間隙的最佳利器。在歷代文人的眼中,李清照與趙明誠是志趣相投、感情深厚的一對佳偶。宇文所安從〈《金石錄》後序〉「我們」到「我」人稱代詞的迭代中,讀出趙明誠對藏書的異化,以及李清照對趙明誠的「毫無分香賣履之意」的抱怨。


關於如何識別經典文本,宇文所安認為比較合理的作法是通讀詩人和他同時代的作品,通過歷時演變和共時系統的對應參照,在復現的文學語境中了解經典之所以為經典的過人之處。如王維名作〈過香積寺〉,突破當時套用樣版的創作同溫層,通篇未提香積寺之壁畫建築。藉由同時期數百首遊廟詩的比對,才會發現王維此作之藝術價值。


值得一提的是,宇文所安的著作不若常見的學術文章連篇累牘的註腳,具有很高的可讀性。《追憶》論述中國古典文學中,人們面對過去的東西,所產生的一種特定的創作心理和欣賞心理。即採用融合中國式感興的西方散文(essay)筆法,將學術思辨納入文學形式,展現宇文所安出入古今的靈動思維。


即使《追憶》一書以敏銳細膩的洞察力結合引人入勝的敘述筆法,廣受中西學術界好評,但宇文所安卻不囿於迎合市場的自我複製,不斷探索新的文本、新的研究視角與寫作手法。不同背景的讀者閱讀宇文所安的著作,總會有意想不到的驚奇。


讓中國古典文學成為世界遺產的推手

如果一個詩人的聲音被織入一種特殊的語言之網中,並且一旦離開就自行消散,重組這一聲音和歸還這一身份就成為譯者的任務。

──《中國傳統詩歌與詩學:世界的徵象》,頁 79。[4]

對中國古典文學的推廣,翻譯是宇文所安另一項不容忽視的成就。身為譯者,宇文所安自詡為中國文學的經紀人,透過編譯事業,宇文所安把中國古典文學介紹給英語世界的讀者。除了 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1992,《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及 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Beginnings to 1911 (1996,《中國文學選集》) 兩部編譯著作。歷時八年,宇文所安以一人之力翻譯現存 1400 首杜詩,終於在 2015 年出版六巨冊《杜甫詩》,這也是第一部學術性的杜詩全譯著作。


為保有原作多義歧想的審美意境,宇文所安採取聲口各異的異化翻譯策略,讓西方讀者一看,就知道這是杜甫的,那是蘇軾的,而不是其他人的詩。宇文所安力求翻譯出不同詩人、不同詩歌之間的美感與智慧。


宇文所安以敏銳的視角穿梭在文本與歷史之間的縫隙,追尋被遺忘的蛛絲馬跡,再以細膩的筆觸還原文本生成的歷史現場。所謂的文化傳統與文學經典在這樣的還原中,方能跳脫被標籤、概念禁錮的國族展品命運,獲得延續不斷的生命力。對宇文所安來說,文學研究和翻譯不僅止於學術興趣,背後還包含著在全球化的前瞻視野下,將中國文學變成世界遺產的宏大願景。

 

本文由《唐獎教育基金會》委託,泛科學與故事企劃執行。


參考資料:

[1]張宏生,〈「對傳統加以再創造,同時又不讓他失真」──訪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斯蒂芬・歐文教授〉,《文學遺產》(1998 年第 1 期),頁 118。


[2]宇文所安著,田曉菲譯:《他山的石頭記──宇文所安自選集》(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 年),頁 16。


[3]王寅,〈「如果美國人懂一點唐詩……」──專訪宇文所安〉,《南方週末》2007.4.5,D 28 版。


[4]宇文所安著,陳小亮譯:《中國傳統詩歌與詩學:世界的徵象》(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頁79。

文章資訊
作者 藍田桑
刊登日期 2018-08-20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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