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丁第一次看見婦好,是在他們的婚禮上。他站在宮殿中央,看著未來的妻子自外緩緩走來。那天的陽光非常燦爛,沐浴在金黃色光芒中的婦好,曼妙身材穿著花紋繁複的衣裝,如雲的黑髮插著滿頭雕刻細緻的髮笄,絕美佳人,武丁感覺自己的世界似乎停止在那一刻。
商代有一位與眾不同的「沙場甜姐兒」,她是令學者們嘖嘖稱奇的一位王后,不僅多次帶兵打仗,她為戰爭募集的兵力更是目前所見最多的一次。她的丈夫──商王武丁,多次為她的生育與病痛焦慮不已,夫妻情深,可見一斑。這位商代的傳奇女人,雖不見於典籍,但甲骨記載了她的名諱婦好。
「婦好」一稱由「婦」與「好」組成,「婦」是對與商王有密切關係的女性的稱呼,其中一部分是商王的嬪妃;而「好」則是這位女性的名或是標示出身地的區別字。也就是說,被稱為「婦」的人,是有身分地位的上流階層,也因此,婦好才能在甲骨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在這些「婦」中,「婦好」為什麼特別重要,又為人津津樂道呢?這是因為她不僅是當時的商王──武丁三位地位最高的配偶之一,還積極參與軍事活動。另一原因則是婦好的墓葬在七○年代被發現,這個墓葬是至今唯一未被盜掘的商代高等級貴族墓葬,出土的隨葬品可說極為光輝燦爛,墓主又可經由甲骨文得到確認,硬是讓人無法忽略婦好在商代晚期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征戰沙場
一陣強風捲起漫天風沙,對峙的兩軍沉默看著敵人。來自東方的軍隊,等著主帥的號令。軍隊最前方的主帥,身著精良鎧甲,手持象徵絕對指揮權的鉞,森冷的眼神直視前方。這不是婦好第一次上戰場,她有絕對的信心獲得此戰的勝利。
婦好,這身居后位、享有優渥生活的女人,曾數次指揮軍隊與外族作戰,有一次還與商王武丁以及當時的名將沚戛(音同紙夾)一起征討巴方(國家名)。當時曾為此次戰役占卜,卜問戰爭時的作戰策略:
辛未卜,爭貞:婦好其比沚戛伐巴方,王自東深伐,戎陷于婦好位?
在辛未日這天占卜,名為「爭」的貞人問:婦好支援沚戛征伐巴方,王從東邊深入進擊,敵人會陷入婦好的埋伏嗎?由此可以想見,當時婦好不僅率領一支軍隊,而且親上前線。武丁的三位妻子中,除了婦好,婦妌可能也帶兵打仗,但遠遠比不上婦好的活躍。而婦好率領的軍隊規模,可能不是一支小隊,甲骨文記錄婦好曾召集一萬三千人準備上戰場,這是目前所知規模最大的一次。
這些片段的訊息,勾勒出婦好在當時的政治上舉足輕重的地位,商朝中興之主武丁仰賴這位驍勇善戰的妻子為他開疆拓土、保家衛國。婦好多次出現在戰爭相關的卜辭,也暗示這位英姿煥發的女將戰功彪炳。
主持祭祀
那個站在祭壇前的背影,如此令人嚮往。她穿著的禮服象徵著地位的崇高,精緻的髮飾更是精美絕倫;更重要的是,她擁有其他人所沒有的權力代表眾人祭祀先祖,與創立、統治商朝的偉大先祖們溝通的權力……
商代主持祭祀代表著地位的崇高以及掌握對神靈的話語權,因此往往由商王主持對神靈或祖先的重要祭祀;而婦好顯然有權力主持此等重要的祭祀。甲骨文記錄了數次婦好主持對歷代先王與其配偶的祭祀,如:
乙卯卜,賓貞:呼婦好ㄓ服于妣癸。
在乙卯這天進行占卜,由貞人「賓」貞問:「是否要由婦好對祖母輩名癸的女性舉行祭祀呢?」主持祭祀並非人人可為之,尤其是對先王與其配偶的祭祀,常常是商王親自進行。婦好可以主持祭祀,也顯現了她身為武丁主要配偶的地位。
孕育子嗣
甲日這一天,平時肅穆的商王宮殿區,人們忙成一團。武丁在先王的宗廟裡來回踱步,眉頭深鎖。外面的紛擾與喧譁,一點也打動不了他。此刻的他與外頭忙亂的人心心念念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婦好將要分娩了。他喃喃念著:「怎麼會是今天呢……明明再過幾天就……」
不難想見,生育是古代婦女的生命大事。現在收藏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文物陳列館的一片甲骨,就刻有一段鮮為人知,關於婦好生育的占卜。主持占卜的人是商王武丁,為自己即將臨盆的妻子婦好卜問分娩是否吉利?占卜的結果是,在丁日分娩是最好的,在庚日生產也還不錯。
但最後婦好在甲寅日生產,負責記錄的人刻下了「不嘉,惟女」。一般認為這段卜辭表現了商代重男輕女的傾向,因為這四個字說明了生產結果是不好的,不好的原因是婦好生了個女孩。
除了這段記載,武丁還數次卜問過婦好是否懷孕、是否有孩子等,今日無法得知婦好一生總共有幾個孩子,但根據這些紀錄至少可以得知,婦好應當不只有一個孩子,而且她的丈夫還相當關心她的生育狀況。
佳人有疾
萬籟俱寂的深夜,除了微弱蟲鳴,再沒有其他聲響。所有人都入睡了,只有牙疼的婦好,輾轉反側。這牙疼來得突然,間歇的牙疼,疼得婦好一身冷汗,時睡時醒。在半夢半醒之間,突然,她感覺到旁邊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觀察自己。她勉力睜開沉重的雙眼,似乎見到身邊有人正彎腰看著自己。那人的面孔瞧不清,但那身形與服飾,卻甚是熟悉……
武丁深情丈夫的形象,來自於甲骨文中對婦好疾病的頻頻卜問,但商王可不會為了無關緊要的人動用國家資源進行占卜,唯有被眷顧的幸運兒有此殊榮。
從武丁叨叨念念的占卜紀錄,我們知道婦好曾經蛀牙、流鼻水,腳趾也出過問題,以及患有甲骨文沒有記載病狀的疾病;商王在卜問時,總是認為造成婦好疾病的元兇是父乙,也就是武丁的父親、婦好的公公──小乙。商代人相信,自己所遭受的災難或疾病,常常是神靈所致,其中一部分來自先人。
走向幽冥
從接受了后位榮耀的那一天起,她就成為貴族婦女仰望的人。她有最好的用度,貴族女性總是競相模仿她的衣著打扮。她出現在各種場合,總是恰如其分地穿著珍貴而適宜的衣裝,其上每一道紋樣都無比細膩,由當時最有創意的匠人構思而來;髮絲總是精心梳整成雍容而齊整的髮型,髮上插的笄由不同材料製作,上品當然是以溫潤美玉精雕,其次的骨製品也是由直屬王家的骨器作坊中技術最精湛的工匠細細打磨而成……
人生自古誰無死,備受武丁重視與寵愛的婦好,早於武丁踏上黃泉路,死亡的時間可能早至武丁在位的中期。婦好的臥病與死亡,顯然帶給武丁極大的打擊,因此他反覆卜問: 「是上帝要帶走婦好嗎?」「是我的祖先大甲要帶走婦好嗎?」「是我的祖先成湯要帶走婦好嗎?」這反覆的卜問,彷彿重現了千年前的那個瞬間:哀慟的丈夫反覆問著神靈,臥病的妻子是否即將被帶往未知的世界。
婦好是怎麼過世的?這不是個容易解答的問題,但我們可以知道生前尊榮的婦好死後如何安葬。1978 年中國河南省安陽出土的婦好墓,讓今人多少可以猜想,甲骨文中那個哀慟逾恆的丈夫,是如何送他的妻子走這最後的一程。
這座墓葬長 5.6 公尺、寬 4 公尺、深 7.5 公尺,在商代墓葬中僅算是中型墓葬,就尺寸來說,與她在甲骨文中的赫赫表現,不太相配。婦好的棺槨(槨,音同果,墓室)塗有紅色與黑色漆,下葬時,棺外可能包裹著織物。墓葬裡殉了十六個人與六隻狗。
但這還不是婦好墓令學者震驚的原因。考古學者們除去墓坑裡面填的土之後,婦好墓的隨葬品露出了頭,數量龐大且異常華美,讓所有人都非常激動銅器總計四百六十八件、玉器七百五十五件,石器、骨器約七百件,貝殼則有六千多個。據出土後對銅器測重,婦好墓隨葬的銅器總重量超過一千六百公斤!
精美且大量的隨葬物品,說明婦好在當時的貴族婦女中是多麼重要的一號人物,在今日來說,應當是比名媛更受社會矚目的名女人。而婦好作為商王武丁的主要配偶,就如同今日第一家庭的女主人,不僅一言一行有其影響力,第一夫人的穿著打扮更是時尚焦點,千年前的婦好當然也不例外。商周墓葬中的衣物多半朽爛,難以重現當時的服飾風尚,但婦好對打扮的重視,可以從當時貴族婦女絕不可少的髮飾笄(音同機),略窺一二。
婦好墓中出土的笄,玉製的有二十八件,骨製的則足足有四百九十九件,這還不包括已經毀損無法復原的!即使是愛打扮的女孩,一生或許還不至於買超過五百條束髮帶呢!
當然,今日已無法復原婦好當時如何使用這些髮笄,但在商代另一座墓葬中,完整留存了墓主的髮笄與髮型,當時保存的照片顯示,商代婦女流行的髮型之一,是在頭上插上滿滿的髮笄。由此,我們可以猜想當時婦好怎麼妝點自己:每天早上起床後,對鏡盤起頭髮,再精心挑選當天要用的髮笄們,接著,花上不曉得多久的時間,一一插上。
婦好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是姿態嬌柔,還是修長健美?她是因為卓越的能力受到武丁賞識,還是才貌兼備,所以得到丈夫的寵愛?她是當時人心中標準的「好女人」嗎?還是因為「強出頭」而遭人嫉恨?
這一連串的疑問,可能永遠無法解答,但她還是幸運的,畢竟有更多婦女從未在史書上留下一星半點。
婦好因為甲骨文及墓葬的出土,不僅在逝世千年後再次重現世人眼前,並從此占據商代史與商史研究極為重要的一頁,她傳奇的人生,堪稱是商代絕無僅有的傳奇皇后,她的故事將長存在無數研究者的案頭,不斷被追想與檢閱。
作者野蠻小邦周用接地氣的方式闡述截然不同的上古史,讀者評其「論述紮實,卻又淺顯易懂;言談幽默又不失知識之傳遞」,讓人讀得開心又具有滿滿的知識量,是史上最萌的商周史。
-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殷墟婦好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 年。
-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著,《中國考古學‧夏商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年。
- 蔡玫芬、朱乃誠、陳光祖,《商王武丁與后婦好:殷商盛世文化藝術特展》,臺北:國立故宮博物院,2010 年。
- 李學勤,〈論「婦好」墓的年代及有關問題〉,原載《文物》一九七七年第十一期(北京),後收入氏著,《當代學者自選文庫‧李學勤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 年。
- 張政烺,〈帚好略說〉,原載《考古》1983 三年第六期(北京),後收入氏著,《張政烺文集‧甲骨金文與商周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2 年。
- 張政烺,〈《帚好略說》補記〉,原載《考古》1983 年第八期(北京),後收入氏著,《張政烺文集‧甲骨金文與商周史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2 年。
- 趙誠,〈諸帚探索〉,收入中國古文字研究會、中華書局編輯部編,《古文字研究》第十二輯,北京:中華書局,1985 年。
- 李宗焜,〈婦好在武丁王朝的角色〉,收入李宗焜主編,《古文字與古代史》第三輯,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2 年。蔡哲茂,〈論武丁的三配與三子〉,收入陳光祖主編,《金玉交輝:商周考古、藝術與文化論文集》,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3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