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前 227 年,秦國咸陽城內。當匕首從荊軻手中擲出的那一刻,整部中國史也在剎時間為之震動。只要那把淬了劇毒的利刃稍稍擦過嬴政的身體,接下來的中國,或許不會再出現一個始皇帝。所謂「家天下」的歷史格局,也會徹底改換一個模樣……
時維戰國之末,東方六國的合縱戰線,終於因為彼此間的嚴重猜忌與利益衝突,以及秦國「遠交近攻」戰略的內部破壞,徹底崩解。而當秦國大軍來到了燕國的邊境線上,燕國的太子丹,也不免要感覺到極大的焦慮了。
那時的秦國,在中原版圖上已找不到可與之匹敵的對手,接下來的幾年之中,他們還將憑藉著雄厚而霸道的軍事實力,逐一吞滅其餘諸侯。對於年方三十的秦王嬴政來說,天下,已牢牢掌握在他的手裡。相反地,像燕太子丹這樣行將失國的貴族,恐怕,就要橫死於流放的命途之中。
如果你是燕丹,你已看見自己未來的噩運宛若最殘忍的預言,緩慢而切實地朝著你一步步逼近──
你會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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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戰國末年一個衰弱國家的貴族子弟,燕太子丹的人生境遇,也應和著燕國的命運起伏。
少年時代,燕丹作為燕國的人質,長期被留置於鄰近的趙國。在那裡,他遇見了同樣具有人質身份的嬴政,兩個孩子的交情頗為要好。之後,嬴政返回秦國,不數年便接掌王位,而燕丹卻始終是個人質。十五年過去,他竟被送往嬴政的宮殿裡──命運的捉弄如是,任誰也無可奈何。
更諷刺的是,秦王嬴政與人質燕丹的兒時情誼,在他們長成為大人以後,已全不作數。燕丹後來從秦國逃歸燕國,據說是因為嬴政並未以禮相待。根據另一些文獻的說法,嬴政甚至設下機關,意圖在燕丹返國的路上謀害他的性命。青梅竹馬,轉眼間竟成仇人──所謂戰國亂世,這大約也是一種註解的方式吧。
這次,燕丹終究不能逃脫命運的擺佈。秦軍吞食天下的態勢,似已無可挽回,區區燕國太子,怎可能阻擋這一切的發生?
然而許久之後,燕丹真的找出了一個辦法,除了能夠宣洩滿腔的憤怒,同時也很有機會,拯救自己的國家。
這一計策說來沒有什麼太複雜的道理,就是找到一個殺手,直接威脅嬴政的性命。燕丹起先問計於他的老師,其後又輾轉找到了荊軻──正是這個名字,後來成為了中國歷史上刺客群體的代言人。
嚴格來說,荊軻與我們普遍想像中那種武藝非凡的刺客形貌,其實有點距離。在司馬遷的描繪裡,他喜愛讀書,嗜好喝酒,同時交遊廣闊。而就像戰國時代的那些游士,荊軻也曾企圖向君主獻上謀略,卻未能受到重用。換句話說,是個不太得志的讀書人。
舞刀弄劍,則是荊軻的興趣而已。日後,許多論者都沿襲了〈刺客列傳〉當中魯句踐的判斷,將荊軻刺秦的敗因,歸咎於他的武藝短淺,「不講於刺劍之術」。這樣看來,燕丹若要找到一個職業殺手,殺人技術練不到家的荊軻,似乎不是最恰當的選擇。
然而,刺殺秦王的任務,並不是從燕丹的麾下將領當中,挑出武力值最高的那個人就能成事。實際來說,在戒備森嚴的秦國宮殿裡,管你是戰神呂布或武聖關公,都不可能憑著一己的勇力,仗劍殺到秦嬴政的跟前。唯一的機會,是製造一個藉口,讓刺客能夠自然而然地接近秦王,然後冷靜地抽出預藏的利刃,在轉瞬間出手。
換句話說,執行這項任務的刺客,要能夠頂住巨大的心理壓力,在靠近目標之前都能保持神態自若──這樣的人選,則非荊軻莫屬了。
儘管韜略和武藝都不是頂尖高手,但〈刺客列傳〉當中的荊軻,卻表現出一種最重要的長處,亦即他的沉著與冷靜。之後,我們果然在刺殺秦王的歷史現場當中,見到了荊軻的神色自若,如何使秦嬴政釋開懷疑,並且允許他靠近身畔──這種能夠取得對方信賴的人格特質,或許才是身為一個刺客,最高強的本領吧。
不過,本事再好的殺手,也沒法完成那些過份無理的要求。糟糕的是,燕太子丹就是這麼一個過份無理的老闆。在與荊軻的晤談當中,燕丹竟希望他能效法數百年前的勇士曹沫,持刀上殿,脅迫嬴政向各諸侯國返還他所攻佔的全部土地,藉此徹底翻轉天下局勢──假若嬴政不從,再將之刺死,也不遲吧!
曹沫是〈刺客列傳〉開篇的歷史人物。春秋時代,名列「春秋五霸」的齊桓公攻占了魯國領土。但在後來一次和談的會盟當中,曹沫卻突然以匕首挾持了桓公,逼使他當眾宣布將土地歸還給魯國──那是個極講究盟約的時代,諸侯不敢失信於天下,任何一個字句的許諾都不能輕忽。即便是曹沫這樣近乎無賴的行為,只要換到齊桓公的親口保證,便能成事。果不其然,曹沫的要脅,就從齊桓公那裡為魯國爭回了失土。
然而,戰國末年的政治情況,早就和數百年前截然不同。這是一個秩序已泰半崩毀的時代,承諾和信用的價值,在霸道之前全不作數。想藉由威脅嬴政來換取保證,燕丹若非過份單純,就是過份愚蠢。而這一決定的後果,最終也將由他自己來承擔。
更糟的是,燕丹在荊軻的暗殺計畫當中,仍不斷擔任扯後腿的角色。他先是指派燕國勇士秦舞陽做為副手,之後又魯莽地催促荊軻趕緊上路。其結局是:秦舞陽非但沒有在刺殺任務當中幫上任何的忙,反而因為個人的緊張,差點讓荊軻的計謀提前洩底。
刺秦是個絕妙的點子,燕丹派出的殺手也幾乎要改寫後來的全部故事。然而,歷史的轉捩點,往往因為一個痴傻的念頭,轉瞬錯過。
無論如何,暗殺的謀畫已定,現在,只需要一個靠近秦王的理由。荊軻想到的辦法,是將秦國一個逃亡將軍樊於期的首級,以及一張燕國割讓領土的地圖,呈送到嬴政面前。為此,荊軻說服了樊於期,讓他願意為刺秦大計,獻上自己的腦袋。同時,他將地圖放進了木匣,殺人的匕首則藏在圖軸的末尾,只等著秦王展卷。
與此同時,糊塗的燕丹,還是為荊軻提供了一些不錯的幫助。為了最後那一刻的暗殺,燕丹幫忙找來了一柄極鋒利的匕首,並且命令工匠在刀上淬以劇毒。只要這柄利刃稍稍抹過肌膚,立時就能奪人性命。
──頭顱,地圖,匕首,暗殺行動裡的全部道具已準備就緒。儘管沒能等到他約期參與計畫的夥伴,荊軻還是來到了燕國邊境,與眾人辭別。也就是在這時候,荊軻決絕地吟唱出千百年來,那兩句迴盪於史冊中的詠嘆: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為荊軻擊筑伴奏的人,是過去與他一起飲酒遣懷、相樂相泣的好友高漸離。而在荊軻失敗的數年以後,他也踏上了同樣一條暗殺秦王嬴政的道路,並且同樣橫死在咸陽城裡。一首《易水歌》,或許同時表明了兩個刺客的心跡,唱出了他們共同的感懷吧!
後來的故事,世人已相當熟悉。荊軻順利地在秦王座前獻上地圖,當圖卷展至末尾,預藏於其中的利刃閃射出兇光,荊軻當即抓住匕首,直殺向座上的嬴政。
倉促間,根本沒有人可以阻止這位貿然露出真面目的刺客。整座大殿裡,只有一名醫者把手上的藥袋砸向荊軻,試圖擋下他的行動。另一廂,秦嬴政雖然幸運地躲過一開始的陡然襲擊,卻久久拔不出隨身寶劍,只能繞著柱子,狼狽地閃躲荊軻的攻勢。
而等到嬴政終於拔劍,荊軻的死期也就要來臨了。如前所述,〈刺客列傳〉當中的荊軻,不算是個武功高強的絕世高手,憑藉一把短刀,自然敵不過贏政手中長劍拉出的攻擊範圍。事已至此,荊軻再無別的選擇。他只能蓄積最後一點力量,嘗試將匕首射向嬴政。
這最後的殺著,終究結束於一聲鏗響──匕首擊中了銅柱,一場未能成功的謀殺,就此畫下句點。而癱坐在地上的荊軻猶悻然咒罵:若不是燕丹生擒嬴政的要求,故事,或許會是另一種結局……
***
這篇文章試圖根據〈史記‧刺客列傳〉,為燕丹與荊軻的刺秦謀畫,做一簡單的剪裁與重述。實際上,關於荊軻刺秦王的文字記錄,除了〈刺客列傳〉之外,還能找到一些。最具爭議的是《燕丹子》──這部內容近似小說的文獻,為荊軻的故事提供了另一種敘寫,然而,其記錄的信實與否,千百年來學者爭議不休,仍未有定論。讀者若對該書有進一步的興趣,可以輕易地在網上找到。
其實,即便是〈刺客列傳〉裡將近四千字的荊軻故事,也曾引起諸多意見紛歧的爭論。每個人對於司馬遷的記述,解讀各自不同,關於荊軻刺秦的失敗原因,論者的歸咎也互異。本文與許多前輩論者一樣,傾向陳述燕太子丹的過失。然而,讀者可能會在不同文章裡面看到截然不同的判斷,這點必須在此闡明。無論如何,歷史的真相總是夾藏在眾說紛紜之間,這篇短文只希望重新陳說其中一種可能的理解途徑。
自〈刺客列傳〉以降,政治暗殺者不斷湧現在歷史舞臺上,荊軻的刺秦計畫,或許也為這些繼起的殺手提供了些許靈感。刺客是史冊當中頗有趣的存在。有些時候,他們的行動也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扭轉了時代的行進走向。嘗試重讀荊軻,或許會是個不錯的起始點。藉此,我們將有機會進一步理解刺客群體的歷史,看見他們如何以試圖以一種蠻橫的方法,扳動時代的轉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