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把古埃及的神話系譜鋪展開來,你會發現,圖特(Theuth)真是個相當忙碌的傢伙。他是眾神的書記官,是數學與哲學的發明者,是天文、地理、工程、測量、醫藥、植物等各種學問的先驅,是世間一切智慧的代言人……
嗯,如果萬神殿裡有大聯盟,圖特大概就是鈴木一朗那種等級的球員吧──從售票口到全壘打牆,都是他的守備範圍。
喔對了,今天還有許多人,把圖特奉為塔羅牌的老祖宗──看起來,這位臉上生著鳥喙(但有時又長得像狒狒)的仁兄,真是天上地下,無所不管啊。
而當這麼一個蘊育了無數知識的神祇,遇見了手握人間至高權柄的統治者,有趣的故事也就這麼發生了。
熟悉希臘神話的人應該對底比斯(Thebes)不太陌生,因為伊底帕斯、七雄遠征、酒神戴奧尼索斯……太多太多的經典傳奇,都與這座城市有所關聯。
不過,位於尼羅河上游,另一座也叫底比斯的城市,就比較少人注意到了。在 4000 多年以前,底比斯是非常重要的商業樞紐,在新王國初期,它還一度成了全埃及的首都。直至今日,底比斯古城遺跡是埃及的觀光勝地,也是聞名全球的世界文化遺產。
而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各種歷史文獻都還沒能記載的時候吧,底比斯城裡,住著一個名叫塔穆斯(Thamus)的國王。據說,在塔穆斯統治全埃及的時代,前文提到的那位智慧之神圖特,忽然跑來拜訪塔穆斯,並且仔細地向他介紹自己所擁有的一切知識。
圖特的願望,大概是想要運用自己的智慧,讓世人蒙福。而如果要找一個人來幫忙,向全人類傳布他的技術與發明,統治人間的塔穆斯國王,自然是最好的人選。
無巧不巧,塔穆斯是個極好的學生。他不斷追問這些知識的實際用途:占星術可以做什麼呢?幾何學的用途什麼呢?圖特的知識是淵博的,但塔穆斯的好奇心,似乎更是無邊無際。
有趣的是,對於圖特教導的種種知識,塔穆斯並沒有照單全收,相反的,他甚至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和看法。塔穆斯讚揚了那些他所同意的,卻也譴責了另一些他並不贊成的──畢竟,在這個世界上,也確實不是所有的學問與發明都對人類有好處,你說對吧?
不過,圖特很有自信的是:接下來他要介紹的這樣東西,一定會讓塔穆斯覺得又驚又喜。這是他最得意的發明,像是超級強效的大冰箱,圖特已準備將他畢生積累的智慧,永久地保存在那裡面。它將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朽壞,也不會伴隨生命的起落而消失……
圖特攤開了手心,把文字,展示在塔穆斯與世人的面前。
「國王陛下啊,如果讓埃及的子民們擁有文字,他們就能夠把過去的歷史貯藏起來了喔!不僅保存了記憶,也有助於智慧的增長,文字真是非常棒的工具呢!」
圖特興高采烈地向國王展示文字的妙處。但他怎麼也想不到,塔穆斯的臉上竟沒有一點欣喜的表情。
「世上最聰明的圖特先生哪!你雖然是文字的發明者,卻不適合評判它的好壞。你就像一個父親,文字呢,是你的孩子。對孩子的愛,將使你誤以為,他具有一些其實並不存在的質地。」
塔穆斯搖了搖頭,望著傻眼的圖特,繼續說道:
「文字是怎麼回事呢?文字會在人們的心靈中製造遺忘,他們將因此不再勤於記住過往的故事。當人類開始倚賴這些符號的同時,就會忘卻自己本來也有能力,傳承各種各樣的歷史記憶。」
哇,圖特簡直驚呆了──國王陛下在說些什麼呢?文字無益於記憶,反倒助長了遺忘?
而塔穆斯就是這個意思,他凝視著文字,輕輕嘆了一口氣:
「是的,文字不會幫助人們真正記住那些重要的事。文字不能夠呈現真實本身,它只能給予一些很像是真實的東西。人們將藉由文字而知悉許許多多的訊息,但他們無法因此學習到任何道理;閱讀文字的人似乎變得全知全能了,但他們無法從中獲得一點真知灼見。相反的,人類會變成一群懶惰的傢伙,只看見那些非關真實、所謂的智慧,在眼前跳舞──就是這麼回事。」
娓娓說完了上述的故事之後,蘇格拉底繼續與他的朋友斐德若,討論起文字、閱讀與「真實」之間的關連性,兩人的長談,記載於知名的《對話錄》當中(這裡的版本則做了一點改寫)。
如你所見,蘇格拉底並不信任文字。在他看來,要是人們真的以為把知識寫成了文字,便等於「真實」的完美再現、等於記憶的永久傳承,那毋寧是太傻了。
蘇格拉底關心的,是透過不斷的辯證與省思以尋求真理。而靜靜躺在書頁裡的文字,乃至於其他一切傳播工具的發明,果真幫助人類達成那樣的目的了嗎?
蘇格拉底的疑惑,可能不會得到完美的解答。不過,在更後來的時代,每當傳播技術發生重大變革的時刻,便時常有人想起圖特與塔穆斯的這一席對話。或者,他們偶爾也會產生蘇格拉底式的疑問:
十五世紀,當印刷術被古騰堡改良完成的時候,許多人覺得:用機器大量複製的資訊,根本是沒有靈魂的,無益於智慧的增長,也使人類變得懶惰。
十九世紀,當電報通訊技術被發明出來的時候,著名的哲學家梭羅將它批評得一文不值。「我們匆匆忙忙地在緬因州與德州之間拉了一條電報線,但或許,這兩者之間根本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必須溝通」。
1930 年代,當廣播節目大量進入社會生活的時候,知名作家艾爾文認為:那些從收音機裡流瀉而出的聲音,只會挑動人類的感官與情緒。更糟的是,人們甚至會將這些低層次的生理反應,誤解成思想的結果。
1960 年代,當電視廣泛普及到日本家家戶戶的時候,著名的批評家大宅壯一說,日本將會變成「一億總白痴化」的社會,所有的日本人都將因為電視,停止思考。
而當網際網路的時代來臨之後,以上種種質疑,幾乎都再度浮現於世人的談論裡──關於沉思的不復見,關於知識的淺碟化,關於通訊科技造成的人際疏離。
文字發明之後,一直到了這個人們習慣用指頭滑動手機、接收訊息的年代,資訊的傳播速率,變化得如此快速。然而,科技的進步,是否真的幫助人類到達了一個比古典時代的人們更美好的境界呢?今天的我們,又是否更趨近於理性、省思、溝通,以及真實的智慧了呢?
數千年前,蘇格拉底所表達的這些憂慮,仍舊值得我們想一想。而假如上述故事果真能夠給予我們一些思考的靈光──那麼,圖特的偉大發明,應該還是有些用處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