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南最近話題度最高的,莫過於中國城旁邊的魚市場,只是,全臺灣話題最高還是寶可夢。所以,首先,就讓我們先用一張寶可夢地圖,了解一下相關的空間環境吧。
在左邊靠上一點,有看到那隻活跳跳的鯉魚王嗎?那邊就是這次的主角,舊魚市場。
接下來,在魚市場的右邊,有兩塊深色的地方。那裡就是中國城,他是第二主角,引發了這次魚市場拆除危機。
事情是這樣的。「臺南中國城」是一座綜合商場,在臺南市第十任市長蘇南成任內發包(1978)與完工開幕(1983)。它是一座地上有兩大棟、地底下可以連通的結構,裡頭有美食區、商場、戲院,當時擔負起要振興中正路商圈的責任。頂著黃色琉璃瓦屋頂、放著篆體文字招牌的中國北方的宮殿式建築外觀,曾經是中正路相當顯著的地標。
然而,隨著市況沒落(而且之後海安路地下街工程補了最後致命一刀,這就不多說),中國城人煙漸少,因為量體很大,漸漸成為幽暗角落變多、擁有治安疑慮、甚至藏污納垢的地方,長久以來被市民稱作「城市毒瘤」。不少臺南人小時候,也許都曾經有被家裡的人告誡過不要靠近這個地方的經驗。
這個狀況,臺南市長賴清德提出了解決方法,也就是把中國城給拆了(本來一開始還想用更狂的爆破秀),並且透過國際競圖,重新設計這個空間。就下圖來看,中國城的部份就是在右下方的「運河盲段親水綠軸廣場」,是要把「水域」概念給重新拉進來。
「水域」跟中國城有什麼關係呢?我們可能會說,每一塊土地都不是無中生有的,土地之前應該有別的用途。不過,中國城這塊土地真的是「無中生有」的,它是把原本運河水域給填平成陸地的。
也就是說,在蓋中國城之前,這裡其實是像這樣的。
什麼!中國城沉在水裡了,這個地方原本是水?
是的,中國城的位置以前也是運河的一部份,日治時期稱為「船溜」;而因為它像盲腸一樣多出這一段,也因此有「運河盲段」的俗稱。所以,從前在中正路盡頭,是看得到水景的。之所以有這種要往內伸進市區的形式,是因為,這就是一個碼頭的設計,船可以開到這裡面停靠,並且運卸漁貨。
1980 年代以後出生的臺南人們,是對這個畫面毫無印象的,因為這在 1978 年蘇南成的中國城工程,就把它給填平,蓋起大樓了,蓋起前後兩棟的建築物,地下可以互通,地面上的兩棟中間,還把金華路給接了起來。「運河星鑽」計畫,某程度上,就是要復原這個地景。
而當我們恢復了這一帶的原本空間,在裡面,就可以看到魚市場的位置,其實以前就是在運河的岸邊。從下面的照片可以看到,魚市場就在左邊,但只有一小點角落而已。不過,可以看到那邊聚集了大部分的漁船。這個畫面,直到 1972 年郭柏川教授的畫作中,仍然能嗅到那熱絡的濱海水都氣息。
至於從更早期一點的畫面,或許就能理解,為何魚市場為什麼要使用開放性的廊列形式,就是因為要符合岸邊卸貨的活動需求。這樣的建築形式是相當有特色的,而且講的就是港邊活動的故事。
現在的魚市場目,已經遷到安平去了,而且因為漁獲拍賣貨源日漸短缺,它已不像傳統魚市著重在魚獲拍賣與批發,而是轉型為走休閒風的「觀光魚市」了。它有這段今生、也代表它有之前的前世。運河邊的魚市場,並不是突然空降的,而其實是不斷從府城裡面,追著淤積推進的海岸線,一路往西跑。
關於府城的魚市,在十七世紀末的《臺灣府志》這本書,就已經有這樣的記載:
「新街」,是現在永福路與西門路中間的民生路段。新街的頭,大致就是西門路跟民生路交叉口東邊、郭綜合醫院的東邊一帶。
在那裡,很早就形成了一座魚市場。但為什麼是在那裡?這是因為,西門路一帶,以前是海岸線的所在地。西邊就是海水,是臺江內海的範圍;東邊就是陸地。所以,當我們會到開山宮旁邊享用美味的魚麵時,裡面有條小巷子,就叫「帆寮街」,顧名思義,那裡曾經看得見聚集在港邊的漁船帆寮。
隨著日後臺江內海的淤淺,海岸線不斷往西推進,以前的帆寮街一帶,也陸化成為陸地街廓了。而新生的城西土地,逐漸形成五條港地區,受商人們的控制,以進出貨物。而傳統市集,還可以西南邊的民間造船廠「南廠」旁,發現一座魚市,因此就形成了名為「魚行口街」的市街。
到了日治時期,城西地區其實還留下許多海水的遺跡:沼澤與塭地。即使城牆被拆掉,城西地帶的港邊市街,還是很熱絡地維持在水仙宮到現在西門圓環小公園一帶。為了整頓這些街區裡的「露店」:渾然天成的露天攤販,1932 年底,政府把它們遷到了剛蓋好的「大菜市」,這裡面也有一區專門賣魚,臺南漁業會社也座落在裡面。原本位在海濱的傳統魚市,開始走進集中管理的近代式市場。
不過在另一頭,隨著搭配 1926 年完工的臺南運河以及「船溜」碼頭也逐漸興起。在宮古座、西市場那裡的人群,逐漸延伸到這裡聚集,並且跟著開了「世界館」等戲院。為此,當局還特別蓋了一片可以容納露店的新市集,就是「盛り場」:沙卡里巴。1930 年代,會常看到吳新榮醫生的日記裡,常到沙卡里巴吃美食小吃,特別是軟魷魚、鱔魚米粉等水產鮮味。
這塊城西沼澤區填平後,那裡不用「末廣町」的名字,而是被命名為「田町」。這裡跟南邊稍早完成的「新町」一樣,都是規劃為棋盤式街道的新市街,跟城內彎彎曲曲的傳統街廓有很大的對比。
1918 年設立的臺南漁業組合,在 1935 年跟永寧、媽祖宮兩個協會,共同組成「臺南漁業協同組合」,會址也決定到田町這裡,選擇座落碼頭邊。隔年(1936),這座魚市拍賣場也跟著落成了。
這就是魚市場,以及它之所以會跑到這個位置的故事。在它的生命裡,不只是有它自己的故事,循著它的足跡,我們最終可以找到一整座台南府城。
但問題來了,中國城拆除,關魚市場什麼事?
這是因為,為了要補償中國城區段徵收的住戶,魚市場被指定為其中一塊「抵價地」:不是給地價徵收費,而是給土地來抵。為什麼市政府有權動用舊漁會的地?
1945 年,日本政府離開,換成國民黨政府前來接管臺灣。在不同時期中法令與制度青黃不接的過程當中,許多土地資產登記模糊不明,漁業協同組合的土地,莫名奇妙被收歸國有了,漁會也莫名奇妙跟市政府簽下租約。在 2015 年,擁有土地所有權的臺南市政府將這裡劃為中國城的抵價地,要求「承租」的漁會搬走,漁會為此還跟市政府打了官司。魚市場就此變成了政府眼中換地程序的「阻礙者」。
所以,我們來總結一下,審查委員覺得沒價值,但魚市場的文資價值其實是:
1. 在建築形式上,它是日治時期在碼頭邊興建的永久性場地,透過廊柱營造了半開放空間,而在柱列之間,看得出來原本要使用拱門,卻以線條階梯狀簡化處理,這樣的趣味安排,兼顧了場地的空間功能性,也掩不住在古典格局當中,開始受到現代主義風格的影響,可以說是不同潮流之間的折衷結果。
2. 在產業活動上,魚市場不同於傳統漁獲活動,它能代表府城漁業如何從十九世紀以前銜接到日治時期,並且整合永寧庄、媽祖宮等地方,在產業組合法規下進行產組的聯合,繼而發展到戰後的漁會,也就是海洋經驗,不只是海洋資源的生業,甚至還涉及了當中跨空間互動,以及從傳統生業發展到面對近代國家法制的過程。
3. 在城市發展史上,魚市場座落的位置,能夠說明十七世紀開始到二十一世紀的海岸變遷與市街擴張,繼而回饋到整個臺南府城市街發展,以及它與海洋距離的複雜關聯。失去這個位置,這個脈絡就會斷掉。這不是異地重組能解決的。
而從這次事件,我們也必須再思考與檢討一些問題:
1. 對於「古蹟」意義之定義與認識。文資法第三條:「古蹟指人類為生活需要所營建之具有歷史、文化、藝術價值之建造物及附屬設施。」因此,「古蹟」或「歷史建築」的價值,並不只在於建築物本身的藝術或特殊性。它的特殊性,應該是存在於獨特的歷史脈絡與人文活動上,繼而表現在建築營造活動的結果,所以它還具有「歷史」與「文化」的價值。
但問題在於,這次由市政府所轉述的審查意見,卻只有表達出建築物本身的評估,絲毫沒有針對歷史方面的回顧與重視;而事實上,因為缺乏歷史上的認識,也沒有一個可信的準則拿來評斷建築物本身的狀況,所謂的「原貌已失」到底是依據什麼評估出來的,也難以理解。這不僅是相當令人失望的一點,而且也是一直以來臺灣公部門進行古蹟審查評估相當值得討論的部份。
2. 對於「古都」概念在臺南城市發展方向中的位置是什麼。
臺南是古都,大家皆能琅琅上口,甚至當初一度作為臺南市升格直轄市的主要理由之一。然而,真正的情況,似乎是「古都」只是文化局的業務而已,而並非是整個市府、以及一種城市發展的整體方向。這導致了其他部門的作業與規劃,似乎並沒有針對「古都」進行整體性觀點與配套方案的需要及必要,也就是說,在其他規劃下,臺南市的運作,可能跟其他城市沒有什麼兩樣。
既然如此,這座城市的歷史資產,究竟在城市發展與規劃上,佔有什麼樣的意義與位置,至今仍然是相當模糊的概念,同時也導致了開發與保存在這座城市裡仍然一直產生衝突,並且因為公部門也對這個部份認識不深,因而「錯殺」了深具價值的文化資產。為了撲滅病媒蚊而大量拆除閒置舊建築,以及臺南公園內清代府城城牆遺跡的剷除,都是歷歷在目。
3. 在點與線外,「面」及「縱深」的考量。「古蹟」或「歷史建築」是單點式的建築體保存,但作為一整面,並且擁有時空縱深的歷史地景,「府城」或「古都」概念下的臺南市,又該採取什麼樣的保存觀念,更是值得深思。單純從建築學觀點來看魚市場,以及從地形與城市變化的長久過程來看,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景觀。
這座城市的發展底蘊,其實是超乎我們所能看到的;而我們該用什麼樣的視野來看它?還是僅以「很多座單點式的古蹟聚集起來」就可以了呢?
這座城市之前許多已消逝的老建築,其實都提供我們許多思考機會,只是我們一直沒把握到。這次一個真正思索的好機會。
魚市場以及背後更廣泛的部份,其實還有許多細節可以講,要寫成一本書的規模也是沒問題的,所以這篇文章沒有辦法詳細交代。但這篇文章還是希望能夠提出:市民該以什麼樣的視野來看待我們生活、以及這座城市的方向或想法。
一棟古老建築物的價值,以及一座城市的面貌,將端看我們的視野,是站多高、去看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