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的到來,代表著以「臺南 400」為主題的 2024 年就要結束。
對於 2025 年,有一群非營利性質的公民團體倡議、集結與響應,他們提出了「府城建城 300 年」的想法,期望從「府城」人生活周遭最息息相關的事物開始,關懷、保存這片土地上先人們留下的歷史足跡,以空間營造、文化資產維護等方式,讓大眾有機會真正地去接觸到歷史、同時讓歷史融入於生活之中。
不過,很多人一定懷疑:「什麼?!400 年剛過完,又要來一個 300 年嗎?」
為此,我們為此特別訪問推動民間力量塑造「府城建城 300 年」的兩位專家,分別是:前臺灣國立文學館館長蘇碩斌、國立成功大學建築系教授吳秉聲,希望透過兩位專家的對談,了解這次倡議行動的核心精神,以及公民又能如何參與,與政府共同塑造歷史記憶?

開啟民間力量引領城市建設的「府城建城 300 年」
臺南剛結束「臺南 400」的紀念活動,現在又迎來「府城建城 300 年」的討論。對許多人而言,可能會好奇:為什麼剛紀念過了 400 年,現在又要去紀念 300 年?「府城建城 300 年」究竟是什麼?紀念府城又有什麼意義呢?

蘇碩斌先拋出一個觀察:「1725 年的時候,清朝政府在臺南這樣一個地方築城。這個論述就很有趣:到底是清朝政府主動來築城,還是時間到了,有人自然而然地把這個城給蓋起來呢?我傾向於後者。」1725 年,那是朱一貴事件結束的四年後,以臺灣府為名,木柵的府城「被建立起來」,保護城內的居民。就如同蘇碩斌所指出的,建城不僅僅是官方大刀闊斧的工程,背後也有民間力量的參與,甚至,這樣的民間力量可能就是建城的關鍵。
至於為何要選在 300 這個時間?吳秉聲也先提出了一個宏觀的出發點:「剛好 2024、2025 年,我覺得是一個巧合吧!我們找到了一個與臺灣空間發展有關的重要時間點,藉由這樣的契機,來重新思考這 300 年間所發生的事情。」
在這個「巧合」之中,吳秉聲進一步解釋:「其實在我看來,『400 年』比較像是臺灣跟世界網絡連結的一個起點。不管它帶來什麼樣的評價,對不同族群有不同的意見,至少它是一個網絡連結的開始。至於『300 年』對我而言,就是漢人族群比較願意有組織地成立或建立一個屬於自己的環境的時刻,好像有要定居下來的打算。」吳秉聲繼續補充:「起初,臺南並沒有城牆,但因為需求被提出來,即便中央政府的態度有些消極,但透過民間仕紳的力量、透過捐款合作等方式,讓這座城得以建成。」在臺南這股民間的力量不僅當時引領著城市的建設,就吳秉聲的觀察民間力量形塑了這座臺南府城,也凝聚臺南人的共識,形成了延續 300 年的生活狀態與規格。
就如同蘇碩斌以臺南城市發展的歷史軌跡所指出:「臺南作為一個臺灣曾經的首都,它的脈絡非常清晰。『臺南 400』,是 1624 年荷蘭人來了,並且建立了安平與赤崁兩個據點。而 1725 年,我們迎來了漢人聚集後,由官民合作築城的嶄新時代。」蘇碩斌稱建城 300 年是一個「內生的過程」,那是相較於 400 年前的臺南,因為荷蘭東印度公司(VOC)選擇以此為貿易據點,而開始帶入歐洲的建設方式與文化,並與世界產生連結,建城 300 年則是以在臺南生活的漢人住民為主體,進行從城牆到城市乃至於到府城生活與認同的建構。「那是能夠從歷史、地理因素與時間交錯的意義,讓當代的我們能和過去產生共鳴,讓我們有機會回顧並重新定位當年的故事。」蘇碩斌更以「時間的刻痕」來形容反應在地理空間上的歷史軌跡。
而 300 年這個整數年的節點,就像是一個機會讓我們能夠以紀念這個時間點,來給予它更多的關注、認識與省思,進一步形成對未來的展望。
我認為,一個人對自己的土地沒歷史意識很可惜。人不可能像歷史學者一樣每天都讀歷史,但是好不容易遭逢三百年的機會,當然適合乘機了解這座城市從哪裡來?—蘇碩斌
府城是大臺南的人們互動與流動的象徵
清代遺留的城門與城牆,其實並不是臺南所獨有,而「府城建城 300 年」以府城門與城牆為核心,又有什麼特色呢?
蘇碩斌打趣地說:「建城 300 年的活動,都只能在城牆上辦?臺南還缺乏一個論述:城牆作為府城的邊界,到底是什麼意義?我認為不能只看城牆、而忽略牆內的人。」僅僅是一座以「保護」府城民眾為主體的城牆,可能無法清楚說明兩位專家之前都曾提到的府城生活與府城認同的建構。
對此,吳秉聲說明,選擇以「府城建城 300 年」來談臺南,並不是僅著眼於這城門與城牆的實體,而是府城城牆與當代城市空間所形成的特殊關係。府城於清代完成,政權更迭雖然對臺南的空間結構造成深遠的影響,但是這樣的變化又因為歷史的因素或巧合,並未完全改變其核心格局,而我們現在所生活的臺南,仍就處於這結構之中。就如同,我們看看臺南的路、看看廟宇的分佈、聚落的模樣等地理環境,從一些細微的痕跡,就會發現我們正生活在吳秉聲所謂「重層結構之中」。
吳秉聲進一步解說:「也許,我們會覺得這個城市有一點雜亂,但這個雜亂,就像剛剛蘇老師講的,是很多時間刻度堆疊的成果。不管它怎麼雜亂,我們有義務去梳理,讓至少居住在這座城市的人,不會無意識地生活在這個環境裡面。」
那麼,透過城牆,「城牆可以成為一種線索,幫助我們從城牆擴展出去,建立城牆內外之間、府城與往外的村落或郊區之間的網絡關係。我覺得是一種以府城為核心往外談的概念、一種往外增設的概念。」也就是說,城牆不只是物理上的歷史遺跡,應該被視為一個認識大臺南城鄉互動、人群互動的起點,「還可以被作為當代城市設計的參考座標,讓城內與城外的生活再度建立連結。」
蘇碩斌補充解釋:「秉聲老師已經講出了這一點──城牆的存在,是為了區分城內與城外,但又因為有城門,所以產生了區隔,又有了連結。如果能從300 年前的邊界出發,重新梳理城內城外空間的區隔、連結,以及人的互動,就能更理解府城的核心精神。」也就是以城門、城牆這樣的實體為象徵、線索,進一步觀察的是以此條界線所形成的城市與鄉村之間,在 300 年來的時間中,是如何進行互動與變化,就此凝聚出一個大臺南人對於「府城」的共識。
因此,吳秉聲指出,城牆作為一種「界面」,既是空間的分隔線,也是文化的滲透點。
它的周邊都有一些新的發展,但是如果這個界面的概念被明確地指涉出來,不管在實質的空間上,或者是論述上,那這些城牆周邊的事情,就有可能找到內外之間的關係。
它可以是非常實質空間的,也可以是非常網絡的,也可以是非常生活的。但是大家都知道,它是靠近這個線索,或者跟這個座標有關係的。那就會有辦法與當代的生活扣合在一起。—吳秉聲

既是歷史,也是生活
但是生活在現在的我們,又是為了什麼需要去爬梳三百年來的城內外互動呢?這與我們現在生活有什麼關係呢?
蘇碩斌開個玩笑:「『多數人會認為,可以一點關係都沒有!』這是最極端的回答。」「但如果這種極端說法成為主流,那麼人類可能就不需要任何歷史了。」他接著解釋:「一個人對生活的空間如果不要歷史、不知道故事,將只能度過扁平的人生。歷史當然每天都可以讀,但因為有這樣一個『300年的契機』,何不讓認識歷史成為一種話題、甚至一種運動?」
蘇碩斌認為,歷史的價值能夠在生活中體現。像是有朋友來訪時,你會很樂意介紹你家附近的故事,可能就與三百年前的麻豆和府城有關,麻豆、新營和府城之間並非沒有聯繫,而這些故事也許是你的朋友們想都沒想過的趣事。
吳秉聲則從功能性的角度談論:「每個層級的空間都有其意義,過去的城市、鄉鎮、村落都有不同的功能角色。空間本來就不是均質的,人造物本質上就是具有層次性。」他進一步指出:「像麻豆、新營這些地方,可能是農業生產的來源,也可能是貿易的中介點。它們並不屬於府城的核心,但這並不意味著它們不重要。相反地,這些地方的角色和府城的核心形成了一種互補的關係,無關乎誰比較不光彩、誰比較落後。」也因此,三百年的互動過程中,民眾逐漸形成對府城的認同,而這樣的共識並不僅限於府城城內的小部分人所有。
就像蘇碩斌所舉的例子:「國立臺灣文學館創館元老林瑞明老師,常把『咱府城』掛在嘴邊,那個『咱』字還會拉長音,意思是,府城是一種人和人構建的驕傲感,那種驕傲感絕不是對鄉下歧視,也非憑空而生。府城是一個區域的代表,甚至周邊地區的住民前去市區都都把『上府城』當作一種榮耀。府城必須要有庄腳、草地才是完整,府城和周邊是不能單獨存在的網絡聯結。」他舉例:「『一府二鹿三艋舺』這樣的說法,是三百年前就開始形成的歷史的沉澱。」也就是說,府城的生活、府城的認同或許在現代社會中不易發現,但既然是在歷史發展中成形,就會滲入到大大小小的空間裡,不知不覺在實體空間、以及在俗諺片語之間,可找尋到那樣的痕跡。
這不僅僅是過去的故事,也是今天我們生活的基礎。—蘇碩斌
融入城內外概念的現代城市發展設計
吳秉聲進一步認為「府城是一個座標,但不必被其限制」。
像是透過府城內與城外,定義大臺南各個鄉鎮聚落的地位,則是在城市與鄉鎮界線越趨模糊的今天,能夠找尋到屬於臺南城市發展的方向。「也就是透過『建城 300 年』建立一個由內往外擴展的核心概念,它不代表越往外的部分就越弱,而是說這些區域有著不同屬性的資源可以分配。」並且,也藉由這樣的定位,讓每個鄉鎮都能夠注意到自身的重要性,當我們知道自己所住的地方有著歷史、社會與文化的特殊性時,「我可以在空間規劃、設計層面上,或者社群網絡的連結上,讓它變得更有意義」,就會自然產生對自己家鄉的歸屬感與認同感,凝聚起來就是所謂的「府城認同」。
另一方面,府城則能夠成為城市規畫的一種界線,有許多的城市問題並無法以單一行政區去思考,時常需要跨區域的通盤檢視。只是進入日本時代,隨著政府打破清代以來所透過生活所累積的分區,重新規劃,往往把一條街的兩邊分成不同的町,在戰後延續,形成了行政統計數據中「不生活感」的統計數字,卻無法根除臺南的城市問題。吳秉聲因而提出,我們何不試試看較具生活感的分區方式?

如果我們今天要維持住這一個非常特殊的歷史紋理和空間生活模式,它有別於其他縣市,雖然我知道這樣的嘗試具有很強的實驗性,但我覺得思考這件事情是有意義的。—吳秉聲
「府城建城300年」重現府城認同
然而,臺南人若不是住在舊城區,可能對前面提到的這些歷史毫無感覺。例如,當外地人問『臺南有什麼好吃的?』,他們可能回答不上來,甚至覺得這與自己無關,認為這是「府城內」的事情。那麼,建城 300 年這個活動有沒有可能強化臺南的共同體想像呢?
對此,兩位專家都認同:透過「建城 300 年」的敘事架構,可以讓更多臺南人理解自己的居住地與府城的關聯。如果每個人都能瞭解自己所在的地方與府城之間的關聯性,那麼他們也能更有感地向外界介紹自己的家鄉。
蘇碩斌說:「當有人說『中西區的東西很好吃』,城外的人可能覺得無感。但其實,這些美食的背後,可能與其他地區息息相關。我們希望可以幫助他解答『為什麼中西區的東西很好吃』。」就像是米可能是後壁的米、虱目魚可能是七股來的虱目魚、牛肉是善化宰殺的牛。
吳秉聲則強調,每個人都是歷史的一顆螺絲釘,而這些螺絲釘們扮演很重要的角色。「雖然都市不負責生產,但鄉村也不會完全獨立。這些角色的互補性才是歷史的完整面貌。很多地方可能缺乏歷史記載,但這不代表它的存在沒有意義。」
「這不僅僅是一次歷史的回顧,更是一次共同體的重建。」
對「府城建城 300 年」的展望與期許
蘇碩斌表示,府城建城 300 年,從年頭到年尾,需要一個清晰的核心論述,傳達給大眾:「三百年前這裡有一座驕傲的城,是住民用自己的力量請官方合作才建造出來的。住民可以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這一點更為重要。這種精神是臺灣人面對時代給予的命運的一種回應方法,而這樣的方法也在延續。國家或政府,固然是社會的重要組成,但歷史證明臺灣住民自己動手做了很多事。」
因此,吳秉聲認為「府城建城 300 年」,需要許多的民間參與與對話,由核心為出發點往外擴展,建立起對未來更全面的想像。其實,民間社會的力量是臺南的一大特點。臺南的民間社會一直非常的活躍,有許多政策和方向都是由民間團體默默推動出來的。可以說,這些民間團體往往在文化保存、政策倡議上扮演了預先設想的角色。
吳秉聲認同,臺南的民間力量是臺灣城市治理的一種典範:「民間團體與學術機構在文資、規劃等議題上,甚至能讓市府關注。成功大學或其它機構的專業意見,常常成為市府決策的重要參考,這種深層的公共參與,常是其它縣市所稱羨的模式。」
蘇碩斌也提出了歷史方面的解析回應:「或許『郊』跟『境』300 年前建城的時候還沒產生,但『街』的力量已經記載下來。臺灣作為一個半邊陲的社會,市街秩序的維持就是仰賴紳商,而在鄉下就依靠地主。我們可借此機會找出他們在府城穿梭的關係,以及晚一點出現商業的『郊』或是信仰的『境』,都看到每一時代的人群結合湧現成為支配地方社會的力量。」
最後,蘇碩斌這麼期待著:「這種民間的凝聚力從古至今都存在,而府城可以說得天獨厚,年代特別久、故事特別多。」
住民可以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這一點非常重要。—蘇碩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