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只知道臺北後站有條迪化街,父親每隔一陣子就要提著行李箱,抱著裁成小方塊的西裝布料「見本」,清早搭乘平快列車從臺南出發,接近傍晚才能抵達,起碼要在後圓環的平價旅館住上一晚。走完各家男裝布行,或談生意或收帳,回程必然要去重慶南路幫我們帶回當期的《電視週刊》《老夫子》《兒童樂園》和《王子》半月刊……對我來說,迪化街是父親生意場的江湖。
北上讀書之後,父親來迪化街出差時,偶爾會帶來母親煎好的虱目魚或土魠魚,我們就約在後圓環邊的旅館門口,然後跟著父親生意往來的客戶去吃「波麗露」,去吃南京西路巷子裡的老店米苔目。那時經過馬來亞餐廳會很興奮,畢竟馬來亞的鐵盒月餅在那個年代算名物。
一位大學同學就住在大稻埕,新家舊家,位於不同的巷內,我們還曾經去逛過當時還在營業的大千百貨。那時迪化街上,靠近現今整修過的屈臣氏藥局附近,亭仔腳角落有個暗紅色接近深咖啡色的門,從來沒看過開門做生意,門邊營業項目寫了「麥頭」兩字,我問過同學,才知那是貿易用字 shipping mark 的意思。
當時大稻埕還是以迪化街的中藥行、雜貨批發以及布行街市為主,父親說他出差住宿旅館的夜晚,會去寧夏路和後站圓環頂吃晚餐。那時圓環頂還在路中央,生意很好,還沒被拆掉蓋成玻璃怪物。
早期沒有現成尺寸的西裝西褲和襯衫,男人出社會工作之後,都是到布行剪布,再到西裝社找師傅量身訂作,頸圍、手長、袖口、肩寬都要精準,每年流行的西裝樣式和布料花色也不同。我從小認識的那些紡織界的阿伯阿叔,每個人都是穿起西裝帥到爆表的美男,什麼時候流行寬版領帶,什麼時候窄版才時髦,西裝有時雙排扣,有時寬有時窄,他們的時尚嗅覺靈敏極了,布料一摸,毛料成分幾趴從來沒有閃失過。我在迪化街跟這些西裝男長輩吃飯時,覺得父親在他們之間真是意氣風發。
布街做生意的規矩都是季前挑布選花色下訂單,季後才收帳,沒有交情信用就做不成生意。父親提到某家沒合作過的布行想買布,拿了房契地契來押,父親覺得那老闆很古意,把房契地契退回去,就此做了好幾年生意,純粹是信任和義氣。
往後我大概維持每年要去幾次大稻埕,從捷運中山站這一頭開始,走南京西路,經過後圓環,右轉迪化街,走到底再右轉,或從民生西路右轉,繞回延平北路。有時候拉長散步範圍去了大橋頭那側,有時候走到後站太原路商圈收尾。
母親提及蘆溝橋事變那年,她還在外婆肚子裡,因為外婆是臺灣籍,可以搭乘日本政府派遣的撤僑船隻從廈門返回臺北城,回來之後就住在外婆娘家下奎府町,小學註冊日新公學校,不久之後「疏開」到桃園蘆竹海湖。我問了漢口街阿姨,才知母親讀的是圓山公學校,據說道路兩側的學區不同,我去日新小學對面的巷子走了幾回,猜想當初他們落腳的下奎府町舊屋,可能在附近。
1937 年的廈門碼頭,據說下大雨,外公撐著黑傘,送妻小上船,這輩子就沒再見面了。
外公生得帥氣,一雙魅力電眼,曾經出錢替「蓬萊閣」的藝妲贖身,納為妾,替她收了養子養女,後輩稱她為「玉梅姆」。
蓬萊閣是大稻埕知名酒家,大約在南京西路上,位於小春園滷味和天馬茶房之間,與「江山樓」和「東薈芳」「春風得意樓」齊名,建築本體十分漂亮,文人常在那裡聚會吟詩,當時延平北路大安醫院的蔣渭水醫師成立「臺灣工友總聯盟」時,曾在蓬萊閣前方留下大合照。
外公家族早年在高雄旗後與新濱町經營船頭行,後來我閱讀史料,才知親友長輩所說的船頭行,其實是「怡記洋行」。而今西子灣英國領事館,早年跟怡記洋行租地,日本時代以軍事要塞徵收,國民政府來臺灣之後,原本家族爭取返還,國民黨仍以要塞地為由拒絕。
外公與蓬萊閣有所淵源,可能是早年做貿易的關係。外公二弟張錫祺在日本千葉醫專讀完眼科,之後在中國南京參加孫中山葬禮結識蔣渭水和謝雪紅,因為幾個兄弟加入蔣渭水的文化協會,之後被日警盯上,舉家離開臺灣,返回廈門,戰後曾經返臺當過議員, 二二八之後選擇留在中國,創辦安徽大學。
外公三弟張邦傑戰後曾是國民政府前進指揮所接收大員,回到臺灣再婚時,選在蓬萊閣宴客。在他們那個年代,就已經在大稻埕進出,讀到這些家族史,不知為何,總會想像他們穿著西裝、戴著呢帽、手裡拿著毛料大衣,大概是蔣渭水醫師那樣的裝扮。
後來在二二八紀念館牆上看見一段口述歷史文字,根據罹難者廖進平之子,也就是二二八緝菸事件之後,出來維持秩序的忠義服務隊副總隊長廖德雄回憶:
三月六日晚上,我回家換衣服,剛好遇見父親也回家換衣服。父親告訴我,張邦傑三月六日下午兩點從上海打電話回到迪化街的巫世傳處,要人傳話給父親,說蔣介石已經派兵從上海出發,三月八日將抵達基隆,叫大家要有所準備。
往事歷歷鮮明,教科書未曾明講的歷史竟然與未曾謀面的親人如此接近。往後我走在迪化街,偶爾去吃旗魚米粉,偶爾去永樂市場吃紅豆杏仁露,偶爾去買香菇枸杞紅棗,偶爾走到迪化街尾端買竹篩子。把大稻埕賣雞捲的那條巷子寫進小說,把日新國小附近的小巷亭日本料理和對面的老郵局寫進故事。
想起二二八與白色恐怖當時的大稻埕肅殺氛圍,想起八零年代之前的紡織業榮景,不同年代不同世代穿著西裝的男人們在這裡談生意、應酬吃酒家菜、文人在此吟詩,聽藝妲唱南管小曲,或有大商行以此地的老厝起家,後來成就大事業。
然而街景的變化太快,後圓環頂拆掉之後,來了玻璃帷幕商場,生意一直不見起色,不管誰執政都拿這裡沒辦法。
圓環邊的西藥房亭仔腳有過好幾年在那裡擺著「緊好藥膏」的攤子,最近也不見了。原本靠近圓環邊那棟綠色老旅館,廢棄多年以後,還看得到每個房間浴室的老派盥洗鏡子與小陽臺,雕花鐵窗十分雅致,父親說親戚小孩剛到臺北迪化街布行上班時,曾經在那裡長租,也有小商行租了房間當辦公室或小倉庫,如果有心修復成為文青旅館或背包客棧,好像也是不錯的選項。
但是這類老建物重生計畫太費時費力,最後也是轉手出售,怪手一來,古樓一塊一塊拆卸,幾年之後,蓋成豪宅大樓,樓下還開了星巴客,好個人生一瞬。
延平北路口的黑美人酒家和大千百貨修復之後,木門緊閉,還未想到用什麼方式重生。蔣渭水的大安醫院成為義美門市之後也已經好多年了,站在騎樓下還是會想起多年前在二二八紀念館看的黑白紀錄片《大眾葬》場景。迪化街中藥鋪與南北貨集中的地方,長年以來還是有街屋翻新的工程在進行,屈臣氏藥局火燒之後經歷整修,現在有文創進駐。
當年父親帶我去吃的米苔目老店還是過午賣完就休息。南京西路上,幾幢磚瓦老屋早已從屋內長出大樹,經過這幾年屋子還在,大樹長得更高,也不曉得未來打算怎麼辦。
父親、外公、叔公們走過的大稻埕,而今成為我熱愛散步的地方。古老建物與行業如果可以保存下來那就盡量不要太絕情,畢竟這裡有太多臺灣歷史經歷過的美好與殘酷,既有熱鬧風華也有辛酸過往,這樣的大稻埕才夠堅強。
回想中興百貨、獅子林、東京愛情故事、悲情城市……
像去了一趟前世又返回今生一樣,內心有種淡淡卻無法明講的哀傷。
跟著米果穿梭時空,不是反對新的建築抹去落後凋零的美意,只是害怕舊的風景不斷消失,連帶的記憶也就模糊了,如何回想都覺得吃力,那可就寂寞了……
因為,那些年在臺北的生活啊,都已經寫成美好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