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當然的,在近代早期便已逐漸被捲入世界貿易體系當中的福爾摩莎島,也很早就有了菸草的流行。時至今日,臺灣的人均香菸消耗量仍舊領先多數國家。[1]
儘管抵制菸害的呼聲日益高漲,但抽菸這檔事,確實成了許多島民戒不掉的日常。與此同時,不知道你是否曾經想過:史上第一包由現代化工廠製造的香菸,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誕生的呢?
一、
時間回到 1915 年的夏天,臺灣總督府即將迎來他統治這座島嶼的第二十個「始政紀念日」。每年的這一天(6 月 17 日),殖民政府總會舉行一系列的慶祝活動。二十周年的紀念儀式,自然也要比以往來得更為盛大。
今年,總督府特別找來了殖產、通信、學務等部門,要他們各自舉辦展覽,彰顯日本人對於臺灣的建設與治理成就。其中,負責經營鴉片、食鹽、樟腦……等壟斷事業,並且為總督府提供了大量財政收入的專賣局,也必須在他們那棟充滿西洋味道的紅磚建築裡面,佈置出一個展覽會場。
專賣局的官員們也是挺聰明的。他們知道:這樣一場展覽,最好能夠製造一些具有震撼力的奇觀,來向社會大眾呈現專賣事業的經營成果。比方說,在展覽會場的入口處,他們就特別擺放了一塊碩大無朋的樟樹板──這是從羅東的樟腦產區專程搬上來的原物料。看著這塊來自偏遠山地的大木頭,此刻竟然被展示在城市裡的官廳之中,參觀展覽的民眾,應該也會感受到殖民政府開發臺灣山林的實力吧!
另一個同樣受到矚目的展示品,則是製造香菸的機具。在轟隆隆的聲響當中,看著混雜菸葉與食用油的菸芯、以及附有濾嘴的紙捲菸,一個接一個迅速成形,對於現代化程度仍然有限的臺灣人而言,應該也是相當新奇的一種體驗。即便是今天,喜好抽菸的癮君子們,恐怕也沒有多少人真正目睹過香菸的生產流程呢![2]
認真說起來,使用現代化的機械設備來製造香菸,對於當時的專賣局而言,確實是值得大肆宣揚的成績。過去,臺灣的紙捲菸多半只能仰給於日本。從內地輸入的這些香菸,供給量時常不足,價格又昂貴,十分令人頭疼。
實際上,專賣局從 1910 年代,即已嘗試推出自產的紙捲菸。但這兩個名為「新高」與「高砂」的香菸品牌,似乎受限於本地的菸葉供給,生產量始終有限,[3]上市兩年後,便面臨停產的命運。[4]
然而,當那座高度機械化的「臺北煙草工場」終於在明治末年落成之後,由臺灣本地大規模量產的紙捲菸,似已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而到了 1915 年 6 月的專賣局展覽會,實現這一夢想的香菸品牌──「茉莉」(ジャスミン),[5]也終於粉墨登場。
二、
專賣局的展覽會,說起來其實相當成功,據說單日就有超過上萬人次入場參觀,如此盛況,應也達成了政績宣傳的效果。與此同時,前述的「茉莉」牌香菸,也被冠上了始政二十周年「紀念煙草」的名義,正式被介紹給臺灣的社會大眾。[6]
然而,1915 年的始政紀念日,只是「茉莉」走進群眾的一個發端。翌年,規模更為巨大的「始政二十周年臺灣勸業共進會」,又在臺北市熱鬧開幕。這場博覽會的第一會場,就設置在當時尚未竣工的總督府內。而製造「茉莉」的機器,被專賣局搬到了該建築物的四樓。參觀展覽的群眾,甚至可以直接購買這些現場生產的「茉莉」牌紙捲菸。
──換句話說,今日總統府的某個角落,在 1916 年的 3 月,曾經被改造成一個小小的香菸生產工房。從該處產製的8萬枝「茉莉」菸,也因為這場博覽會的影響力,更進一步地廣為人知。[7]
在 1916 年的勸業共進會當中,「茉莉」已經明顯成為最受本島人歡迎的香菸品牌。藉由《臺灣日日新報》所提供的單日菸品銷售數字,我們可以看到「ジャスミン」遠遠勝過了原先在臺灣大受歡迎的日本進口品牌「敷島」以及「朝日」。[8]來自內地的國民菸品,自此不再是殖民地人民的首選。此後的二十餘年間,「茉莉」(以及後來衍生的「茉莉二號」、「紅茉莉」……等系列商品)還將橫掃臺灣的菸草消費市場,並且成為日治中期以降,最能夠代表這座島嶼的香菸品牌。
「茉莉」到底有多受歡迎呢?根據 1919 年的一篇報導,臺北煙草工場的「茉莉」,日產量大約在 60 萬枝左右,但這樣龐大的生產量仍舊無法滿足市場需求。專賣局只能繼續擴張產能,將臺北工場內生產「茉莉」的機器從四台增加到八台。[9]考慮到當時臺灣的總人口數字還不到四百萬,「茉莉」的人均消費量,實在是頗為可觀。
即便如此,在日治中期以降,民間各地哀告「茉莉」缺貨的呼聲,在報上仍是時有所聞。甚至還不時傳出以這種香菸為目標,詐欺商家的社會案件……[10]若說日治時期的臺灣曾經掀起一股「茉莉狂熱」,應也不為過吧!
三、
不過,「茉莉」的誕生,或可說是緣於歷史的一種巧合。這段故事,得從後山的花蓮海邊,開始說起。
1910 年的冬天,汽船緩緩駛近了花蓮港廳的海岸,船上的一群日本人懷揣著希望與不安,踏上了七腳川溪下游的平原地帶,試圖開闢出嶄新的生存機會。
這裡是吉野村,日治時期第一座官營移民村。在吉野村裡出生長大的人群及其故事,在最近幾年的臺灣,則因為《灣生回家》這本書而受到矚目。
儘管因為原作者的誠信問題,《灣生回家》成了一部充滿爭議的作品,但吉野村裡,這群日本移民與及其後代所經歷的種種,仍是千真萬確的故事。[11]故事當中,也包括了一段與「茉莉」相關連的過往。
花蓮的官營移民村,在起始階段便經歷了諸多磨難。風災、大旱、瘧疾、恙蟲病,幾乎年年都要迎來一次重大打擊。不過,最大的考驗,或許還來自於移民腳下那片未經開墾的荒地。
由於土壤並不特別肥沃,又缺乏水利設施,初期的移民村,其實不適合經營農業。稻作的面積有限,人們主要的營生手段,是在旱田裡種植甘蔗。在這樣的環境裡,移民群體的經濟生活,顯然也要變得十分窘迫。
為了幫助移民創造收入,殖民政府遂引進了高經濟價值的菸草。正好,當時的專賣局,也一直想創造出本島土產、「臺灣製造」的紙捲菸。如果新品種的菸葉能夠成功地在臺灣推廣種植,這樣的願望,或許就有實現的可能了吧!
於是,當時風行於世界菸草市場上的「黃色種菸草」(Nicotiana Rustica),便被帶到了吉野村,交由移民嘗試栽種。試驗的成果十分成功,專賣局於是在 1915 年使用這些產自本島的菸葉,創造出了全新的香菸品牌──也就是「茉莉」。
由於「茉莉」大受歡迎的緣故,黃色種菸草的種植面積,也在各個移民村裡日益擴大。日治晚期的屏東,甚至有一整區的移民村,是以種植這一菸草、供應「茉莉」的原料需求為目的而建立的。當時的《臺灣日日新報》,甚至還創造了「茉莉移民」(ジャスミン移民)這樣的詞彙。[12]準此,我們大約也可以看出:「茉莉」是如何影響到這一大群日本移民、乃至其「灣生」後代的生命故事了。
四、
1938 年,著名的府城視覺系文青醫師吳新榮,時常糾集好友到他家打麻將。有一次,他要所有參賽者各帶兩罐「ジャスミン」來到他家,當作賭桌上的獎品。臺灣文學館出版的《吳新榮日記》將這裡的「ジャスミン」譯作「茉莉花茶」,不過,這些風流文人的嗜好,恐怕不會是香香的花茶,而是罐裝的紙捲菸啦。[13]
就像現代臺灣那些此消彼長的香菸品牌一樣,盛開於 1915 年的「茉莉」,也終有凋謝的時候。日治晚期,專賣局推出的「曙」,逐漸成了殖民地人民的新歡。這款香菸的生命延續到戰後,並且被後來的公賣局持續改良成別的名字。[14]與此同時,「茉莉」的衍生品種,則相繼關閉了生產線,從歷史舞臺上黯然退場。
篇幅的關係,「茉莉」的故事只能說到這裡,其餘種種,只能留待未竟的書稿另作交代。不過,若稍微回顧一下這篇三千字的文章,我們會發現:一包香菸,其實不只是單純的癮品。在「茉莉」的故事裡面,我們不僅能看見殖民地政府在香菸上自給自足的夢想,還能看見它如何深刻地影響一群日本移民的生命軌跡。下次,當你看著一縷輕煙從誰的指間裡徐緩飄升,在空氣裡漸漸瀰散,或許,你也會想起一百年前,那包名為「茉莉」的香菸,與這座島嶼之間的種種故事。
[1] 根據 2018年《臺灣菸害防制年報》(臺北市:衛生福利部國民健康署,2018),頁 114-115,臺灣在 2016 年的「15 歲以上每人每年平均菸品消耗量」為1773 支。而在 ”The Tobacco Altas” 所整理的2016年全世界「15 歲以上每人每年平均菸品消耗量」(https://tobaccoatlas.org/topic/consumption/,數據表列請見https://files.tobaccoatlas.org/wp-content/uploads/2018/03/consumption-map.csv)資料當中,這個數字在181個國家當中可以排到第 24 名。
[2] 關於專賣局展覽會的會場陳設,以及記者的現場觀察,參見〈目覺しき紀念事業 專賣局展覽會〉,《臺灣日日新報》,1915 年 6 月 16 日,第 7 版;〈展覽會之一瞥 專賣局之什沓〉,《臺灣日日新報》,1915 年 6 月 22 日,第 5 版。
[3] 參見〈赤崁春帆/對除蝕本〉,《臺灣日日新報》,1911 年 1 月 22 日,第 3 版。
[4]參見吳萬煌編著,《臺灣早期的菸(17 世紀初~1945)》(臺北市:臺灣菸酒,2012),頁 308-309。
[5] ジャスミン即英文 Jasmine 的音譯,在當時的報紙上也被直譯為「惹斯敏」或「惹思敏」等等。附帶一提,早期的一些研究論述,都將ジャスミン定位為臺灣第一個自產紙捲菸品牌。實際上前述的「新高」、「高砂」都要比ジャスミン更早,所使用的菸葉也是臺灣本土培植。只是這兩個品牌的存在時間不長,或也因此而被研究者所忽略。
[6] 除了紙捲菸品「ジャスミン」之外,同時還有另一款名為「シルビヤ」(雪山)的雪茄菸,也被冠以「紀念煙草」的名義,在展覽會裡公開發售。
[7] 參見〈專賣局即賣店〉,《臺灣日日新報》,1915 年 12 月 10 日,第 6 版;〈臺灣勸業共進會/第一會場/第四階は各官廳〉《臺灣日日新報》,1916 年 1 月 23 日,第 4 版。
[8] 「朝日」、「敷島」等等香菸品牌,你可以在夏目漱石或三島由紀夫的小說裡面找到它們的身影。至於「茉莉」,則出現在龍瑛宗的經典小說《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當中。附帶一提,後來的臺灣專賣局也開始籌畫自製「敷島」,不過那已是1917 年以後的事情。參見〈籌計製造敷島〉,《臺灣日日新報》,1917 年 10 月 22 日,第 10 版。
[9] 參見〈第三惹斯敏煙草 製造能力之增加〉,《臺灣日日新報》,1919 年 6 月 11 日,第 5 版。
[10] 參見〈シヤスミンを 詐取した男〉,《臺灣日日新報》,1922 年 11 月 14 日,第 7 版;〈斷髮モダンの 本島人女が 新手の詐欺 罐入ジヤスミンを買ひ 中味がないからと交換して去る〉,《臺灣日日新報》,1932 年 10 月 19 日,第3版;〈風變りな賊 レツドジヤスミン を專門に盜む〉,《臺灣日日新報》,1934 年 9 月 11 日,夕刊 2 版。
[11] 在《灣生回家》問世之前,現任教於臺灣師範大學臺灣史研究所的張素玢老師,其實很早就以日治時期前來臺灣的農業移民為主題,完成了一本博士論文。這部內容紮實的學術著作,並且曾經在兩年前以《未竟的殖民:日本在臺移民村》(臺北市:衛城,2017)為名重新出版。讀者若想真正了解官營移民村的歷史,不應該錯過這本書。
[12] 參見〈屏東郡九塊庄にジヤスミン移民三十戶 屏東專賣支局で計畫〉,《臺灣日日新報》,1935年2月2日,第3版。
[13] 參見張良澤總編撰,《吳新榮日記全集》(臺南市:臺灣文學館,2007-2008),冊 2,頁 120、299,1938 年 9 月 11 日,原文為「昨晩、徐清吉、陳培初、黄水清三君を招きて麻雀を闘った。オートバイの試験が濟んだので、自分で慰安の積りでやったのだ。今度の方法は各自ジャスミン二罐を買って景品とし……」。另見頁 151、326,1938 年 11 月 19 日:「晩林書館、葉向榮、黄水清三君が來訪したから、麻雀をやることになった。連戰連勝で遂に一人勝の榮冠を得た。賞品の赤玉葡萄酒四本、ジャスミン八罐を總さらひ……」。
[14] 參見臺灣省菸酒公賣局編,《臺灣省菸酒公賣局局志》(臺北市:臺灣省菸酒公賣局,1997),頁 109:「香蕉煙為 70 m/m 無濾嘴短支香煙,係日據時期暢銷品『曙』牌捲煙之化身。光復後承繼其過去餘暉,銷路最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