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年 12 月,我參加在日本長崎和平戶舉辦的荷蘭商館網絡會議,因而造訪了平戶的外島之一,的山大島的神浦。這個過去以捕鯨業而繁榮的小漁村,現在已經被指定為「重要伝統的建造物群保存地区」,並以傳統建築為特色來振興地方。
在神浦港邊的高地上,有個交流據點設施,名叫「舊見明醫院住宅跡」。從名字可知,這裡原本是見明醫師的診療場所兼住宅。
導覽帶著我們一群人上樓,大家坐在塌塌米上聽他說明神浦的歷史掌故。導覽問有沒有臺灣的代表,我們舉手,他就指著陽台邊的兩張籐器小桌子,說這裡的醫師曾經在臺灣學醫,這兩張桌子就是當年他從臺灣帶回來的。
這兩張小桌子和我小時候在南投外婆家看過的家具頗為類似,所以引發我追蹤見明醫師事蹟的興趣,但這個 quest 並不如一開始想的簡單......
首先我 google 了大島村和見明醫師,找到 1989 年出版的《大島村鄉土誌》有見明醫師的記載。過了兩個月,終於有機會看到《大島村鄉土誌》,但上面並沒有提到見明醫師和臺灣有什麼關係。
根據《大島村鄉土誌》,見明家是在大島的醫師世家。家系出自武士家族,本姓末武,十六世紀以來參與大小戰役。傳到覺心時,因為感到前代戰爭中許多人死去,所以決心從醫,並在 1670 年代搬到大島村,改姓見明,開啟這個醫師家族,並且世居神浦隔壁的前平(兩者可以算做同一聚落)。
見明家傳到第十四代見明常雄時是十九世紀末,其醫院是大島上數家醫院之一。他也是當地仕紳,1903-1907 年間擔任過大島村村長。以見明常雄的資歷,他不大可能來過臺灣,所以我們應該往下一代找。第十五代見明春雄也是醫師,但《大島村鄉土誌》只說他接手家業的時間在「進入昭和年代後」,沒有確切的年份,也沒有他的教育背景。但依照有限的資訊,如果真的來過臺灣,大概會在大正年間吧。
問題是臺灣總督府醫學校基本上以招收臺籍學生為主,日籍學生僅為短期訓練以補充殖民地醫療所需而已。而且總督府醫學校的學歷應該無法在日本開業,怎麼想都不對勁。
但先不管制度面的問題,直接從名冊下手吧。
我找了 1924 年版的《臺灣總督府醫學校一覽》,和 1944 年版的《臺北帝國大學一覽》,但在卒業生和在籍生的名單中,都沒有找到姓見明的人。查了《總督府職員錄》和《府報》,沒有姓見明的醫師。《臺灣人物誌》資料庫也沒有,《臺灣日日新報》也沒提過姓見明的人。既有的數位資料庫已經絕望,只好再往人士鑑、民間職員錄、官紳年鑑等等沒有建檔的資料找,一頁一頁翻。雖然不敢說徹底檢查,但在這些書裡也沒有發現姓見明的醫師;甚至沒看到姓見明的人。
所以從文獻來看,我實在找不到大島村的見明醫師曾經來臺灣讀書或行醫的紀錄。除非還有未公開的檔案可以說明(像是臺灣旅遊帶回的土產之類的),不然我的能力只能找到這裡。
不過再把《大島村鄉土誌》讀下去,有趣的事情就出來了。
見明春雄除了開設醫院,他也和父親一樣擔任過村長,任期就在最艱困的 1945-1946 年間。最後見明春雄於 1957 年過世,第十六代的見明健治卻選擇在田平(今天平戶市在九州本島的部分)開業,大島村只好緊急從村外招聘醫師,借用見明醫院開業,但這些外來的醫師沒多久也都走了,大島村變成沒有醫師開業的村子。
在此同時日本也在推行國民健保,所以大島村在 1959 年開設「大島村國民醫療保險診療所」,場地一樣先借用見明醫院舊址,並從對馬找來醫師駐診。診療所後來利用前平的小學廢校地擴大,成為有病床的醫院。不過小島留不下醫生,流動性大,駐診的醫師沒多久就又去大城市開業了。1967 年村營診療所無法持續,只好以無償提供場地的模式吸引醫師開業。因此而來的白川直衛醫師在此看診十多年,直到 1980 年才因年紀大而退休,診療所再度改成村營。
但此時大島村聘來的醫師,其背景就很有趣了。
先是聘來朴祐炫醫師,這名字一看就知道是韓國人。朴祐炫醫師任期一年結束後,又從臺灣聘來林肇周醫師,任期一年,推估是 1981-1982 年。大島村的醫療,總算在文獻上和臺灣連上關係了。
追查這位林肇周醫師的資料,發現他是臺中潭子人,1912 年 1 月 23 日出生,1938 年自滿洲醫科大學專門部畢業,1937 年 9 月 30 日登錄為滿洲國醫師。他曾經在大連開業,戰後租船逃離東北,但在天津港外卻進不了港,可能是受人搭救才脫險(許雪姬《日治時期在「滿洲」的臺灣人》頁 23、132)。1954 年的《臺灣醫師名錄》記載林肇周在豐原鎮衛生所擔任醫師(頁 99)。
從這些資料來看,林肇周醫師受聘去大島村駐診時,年紀已經 70 歲,大概已經退休了吧。但是以他的學經歷背景,應該也能夠在日本提供醫療服務,所以他就去了這個小漁村做偏鄉醫療了吧。不過大島村是怎麼和林肇周接上線的?前任朴祐炫醫師是不是也有類似的滿洲背景?這些都是未解的問題。
回到最初的那兩張桌子。從文獻來看,那兩張桌子由林肇周帶去日本的可能性,會比見明醫師(14-16 代)帶去的可能性要大得多。但不管是誰帶去的,這兩張桌子都是大島村與臺灣關係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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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帶走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
在變與不變的光景中,這個城市也許超乎想像地耐人尋味。
我在美國留學期間,幾乎每年寒暑假都回台北。長則兩個月,短則兩星期的停留期間,我就像個外來的觀光客,每天帶著相機出門走走看看,原本熟悉的事物也因此而變得新奇。
當時亂走台北的隨筆,如今變成幫助記憶的歷史紀錄。好些景物已不復存在,只剩下過往的回憶在時間之河裡閃閃發光。
除了具體的事物,還記下一些1990年代學生生活的大小事,宛如時空膠囊一般被保存了下來,蘊藏著等待被重新記起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