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吧EP7】RCA：那些黑色的夏日，以及曾經以為的輝煌

轉了個彎，便可看見那座建在稻田中央的工廠了，大煙囪高聳上天，旁邊還有幾個小的陪著，不過都沒有冒煙。灰色的廠房在一片綠色天地裡，特別引人注意。那個工廠佔了多少地我不太清楚，原來是阿雄他們家的田，一年多前賣給人家蓋這個工廠。阿雄他們拿了一大筆錢，一夜之間變成有錢人，阿雄也跑到臺北去念書了，我一直沒再見過他。

——〈黑色的夏日〉

1981年3月，本名李金土的作家李赫，於《臺灣文藝》革新號第18期發表〈黑色的夏日〉這篇小說。小說裡的幾個主要角色剛剛放了暑假，想要如往年一般的游泳、釣魚，卻發現素來清澈的河裡漂浮著數不盡的死魚。

幾個孩子沿著河岸走，一路找到工廠附近，看見大水管排出烏黑的水。雖然不很多，也令河水變了色；仔細一看，除了漂浮的魚身，河裡的草上躺了幾隻大青蛙，已經開始腐爛了。

再往上游走，河水則是一片清淨，也沒有半條死魚。

於是，孩子們推斷︰一定是那些黑水在作怪。

其實，注意到黑水和黑煙的，不只是這些在夏日奔跑的孩子。

然而，工廠的警衛一點也不把孩子們的抗議放在眼裡，而向公司反應汙染問題的工程師，沒有辦法繼續在公司任職。

後來，小說裡的其中一個孩子，因為在河裡游泳時不慎喝進一口河水，開始不斷嘔吐、全身顫抖，話都說不出來，被村人發現後送到醫院去；出院後，人變得很虛弱，始終不怎麼有精神。不過，工廠還是持續冒黑煙、排黑水。另一個孩子很難過，希望自己的姊姊不要再去那間差點害死玩伴的工廠上班，但是，姊姊反問他︰不去，哪來那麼多鈔票？你的球鞋怎麼來的呀？

故事到這裡停了下來。親愛的讀者，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回答？

也許，記掛著可能再也無法康復的好朋友，思念著鍋裡和薑絲一起煮成湯的鮮魚，回想著河面上怵目驚心的動物屍體，你會回答︰球鞋我可以不要。

如果那座工廠可以不要再運轉，讓我們可以不用跟美麗而且美味的天然游泳池兼釣場道別，球鞋我可以不要。

但是，越來越多的朋友，收到了爸爸媽媽、哥哥姊姊給他買的新球鞋。不只孩子有新球鞋，那些賣掉田地的、到工廠上班的村人，紛紛起了新樓房或是離開鄉村，紛紛給家裡添購了各式各樣新穎的電器用品。

人們彼此轉知︰那些新來的大公司，給的薪水很好，給的福利也很好；把土地賣掉，可以過好生活，我們做田一輩子可能也換不到的好生活。

這條路，彷彿是條不歸路。

上個月中旬，因為一審判決宣告而登上新聞版面的RCA事件，也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生的。

什麼是RCA？

時間拉回1970年。

這一年，曾經是美國家電第一品牌的「美國無線電公司」（Radio Corporation of America，簡稱RCA）在臺灣成立子公司「臺灣美國無線電股份有限公司」（RCA Taiwan Limited），並於桃園設立總廠，主要生產電視機零組件等產品。

（1970年還發生什麼事呢？這一年初，曾獲選十大傑出青年、後因為發表〈臺灣人民自救運動宣言〉而遭到政府控制行動的政治學者彭明敏離開臺灣，成功向瑞典政府取得政治庇護；發生在臺東的「泰源事件」和發生在美國紐約的「四二四刺蔣案」也都是這一年的事情。）

事實上，為了在競爭激烈的電子產業界保持己身的競爭力，也為了因應美國日漸嚴格的環境保護法規，RCA自1940年代便開始尋找適合設置工廠、生產產品的新所在。無論在美國本土或國外，RCA所考量的主要工業區位因素，都是︰高失業、低工資，以及大量的年輕女性。

這也就是為什麼RCA選中臺灣，選中桃園、竹北、宜蘭等地，以及為什麼今天我們看到的臺灣RCA工廠前員工，大多是差不多年齡的女性。

作為RCA的員工，曾經是很風光的！以RCA桃園總廠來說，它的規模屬全桃園最大，廠區寬敞明亮，薪資福利優厚，青年男女爭相前往求職。

我們甚至可以在1974年的報紙上找到這樣的宣傳文字︰

大慶桃園社區，即日起推出，接受訂購。該社區座落桃園市中山路縱貫路邊，距中壢市及桃園市鬧區僅數分鐘即到，距大園國際機場、南北高速公路亦近在咫尺，並緊鄰設備最現代化的大規模工廠裕和纖維公司及RCA電子公司。

這段文字告訴我們︰「你家離工廠超近」曾經是一項具有吸引力的條件。

1976年，RCA桃園廠負責人C. C. Cushing公開說明加入桃園廠的待遇︰新進員工是每月二千一百五十元，一個月後加一百元，三個月後再加一百，以後每年增加一百元。

「我們的待遇雖然和其他工廠差不多，但福利卻不錯。女工宿舍每月五十元。中餐、晚餐除工廠補助外，每頓僅需花費四到六元，以六元計，每日十二元；早餐自理，以四元計；合計每日餐費消耗為十六元，每月大約為四百八十元。所以每月固定開支為五百三十元。以此計算，每位勞工每月應該尚存一千元到一千五百元不等。」Cushing這樣說著。

而根據RCA員工胡榆林的回憶，當時RCA宿舍周圍的街道是生氣勃勃的，食、衣、住、行樣樣具備；單是飲食方面，除了有自助餐可以買，還有夜市，在那夜市不很普遍的年代可以說是很難得的利便。

政府也樂見這樣欣欣向榮的景象。

但事情並未一直一直如此美好。

1991年，北區勞工檢查所檢查出RCA工廠有九項違規。

1992年，RCA工廠關閉。

1994年，環境調查工作者發現三氯乙烯、四氯乙烯、三氯乙烷、二氯甲烷等有機溶劑滲漏到地表下的土壤和地下水；當時，環保署成立專案小組，要求RCA相關的業者，美國的奇異公司（GE）和法國的湯姆笙公司（Thomson Consumer Electronics，TCE）進行土壤和地下水整治工作，對健康風險評估卻沒有追究。

後來，部分RCA員工發現，許多當年的老同事一一罹患癌症離世，也有許多人重病纏身；一些了解RCA污染地下水過程的員工這才想起︰1970年成立的RCA工廠，一直到1983年才裝自來水；在那之前，員工喝的都是地下水。難道，問題就是出在那些水？

經歷多年的權益爭取與調查行動，人們漸漸發現，不只是飲用水遭到汙染，作業員在工作場所中所呼吸的空氣、所接觸的物質，其實都充滿了毒素；曾經是RCA員工的他們，也才知道多年所飽受的病痛之苦，很可能是與公司為了節省經費而罔顧員工健康及生命有關。

那是個社會上鮮少討論工業毒物汙染的年代。廠方沒說有毒，員工也通常不會懷疑有毒。工廠一個月只發放兩雙沒有隔離效果的棉布手套，工廠員工天天用手接觸溶劑，同時大口吸入有毒的氣體。

2015年4月17日，全臺抗爭最久、罹病人數最多的集體工殤案件RCA案，一審判決宣告。RCA與湯姆笙公司須賠償445名員工總共5億6445萬元。法院的新聞稿並且指出，即便面臨責任追討，RCA仍在1998年將28億資產匯往法國，顯然是惡意脫產。

曾經作為美商RCA廠員工的他們「贏」了嗎？

抗爭至今十七年了。勝訴的宣判，當然在某種程度上帶來安慰；未罹病的員工亦獲賠，也是司法上的大突破。但事實上，賠償金額並無法給RCA任何警惕，也難以彌補罹病員工所受的傷害。況且，許許多多的責任尚未被釐清，例如在目前的判決裡，曾經短暫經營RCA的奇異公司因為持股過少，而被認定毋須負擔賠償責任。

「一個RCA案沒有解決，以後還有無數個RCA會出現。」RCA關懷協會理事長劉荷雲在4月17日的記者會後感嘆地說，至今仍有許多RCA員工害怕聽見判決，也有人覺得希望渺茫。在RCA擔任品管員22年、看著同組組員陸續罹患重大疾病、自己則是歷經多次生育困難的楊春英則說︰「我們一定要贏，因為不是我們的錯。」

在RCA事件之前，有著名的中石化安順廠污染等事件；在RCA事件之後，有六輕、綠牡蠣、大發工業空氣污染等事件。李赫小說〈黑色的夏日〉不只是小說而已。

這些事件，讓我們看見曾經的輝煌不再，也讓我們看到經濟發展背後土地與勞工所付出的代價。然而，當年賣掉土地、走進工廠的人們，也不可能重新選擇。

而當年人們所面臨的，其實也未曾遠去。究竟，今天的我們，要往哪個方向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