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嶼紀念》的創作背景宛如一則都市傳說。據說,有一回張義雄在延平北路為人畫像時,忽然一位陌生人前來,表示願意資助一萬元讓他到台灣各地寫生風景。幾經考慮後他接受了這個邀請,也成為這件作品誕生的契機。[1]
這個神祕的邀約發生於何時?在畫家的生平自述與訪談資料當中,似乎並沒有特別提及造訪過蘭嶼的經歷。在台灣前輩畫家當中,張義雄的藝術之路顯得格外坎坷。赴日求學卻屢次於入學考試中落敗,在街頭為人作畫、剪影的技能,便是在這個需要兼顧生計與繪畫理想的狀態下鍛鍊而成。戰後回到台灣,還是不得不靠著繼續在街頭畫像剪影、開設「純粹美術班」教畫,甚至一度經營了一家小小的鳥店,辛苦維持全家人的生活。
在張義雄現存的作品當中,確實留下一些在台灣各地的風景畫作,集中於 1960 年代期間,不過是否與此邀約有關已不可考。或許創作便是最好的紀念?以《蘭嶼紀念》為題的靜物畫作品一共有四件:第一件於 1976 年完成,畫面以白色為基調,由畫家自藏(以下稱作品 A);另有兩件於 1978 年完成的作品,一幅是以紅色為背景(以下稱作品 B),一幅的畫面以藍色為主(以下稱作品 C)【圖 1】,還有一件是與作品 A 構圖相似,但為抽象風格的作品,後三件均由私人收藏。[2]除此之外尚有多幅蘭嶼人像、風景作品。
上述四件作品先後在 1970 年代中後期完成,但畫家造訪蘭嶼的時間點,或可能再更早一些,那麼,這段期間的張義雄人在何方呢?1964 年,他因對於當時社會風氣的失望,決定舉家移民巴西,沒想到遇上詐騙,財產盡失,滯留日本。在全家人辛苦打拼下,到 1968 年時終於在東京的埼玉縣買下一棟自己的房子。1970 年代是張義雄在畫壇上的風光時期,1973 年分別在東京中央畫廊與當時的「省立博物館」(今台灣國立博物館)舉行成功的個展後,1974 年終於首次前往藝術之都巴黎「朝聖」,之後在 1976 年、1977 年又舉行了兩次畫展。
在一張畫家於埼玉縣自宅畫室所拍攝的照片當中【圖 2】,可以看到張義雄正在繪製可能是作品 A 的草圖,畫布旁的小桌上陳設著那幾件從蘭嶼帶回來的紀念品,之後將出現於這個系列的畫面當中。據此推測張義雄造訪蘭嶼的時間點,應不會早於 1968 年,甚或在 1973 年返台開設畫展之後。
蘭嶼又從什麼時候開始可以讓一般人登島觀光呢?在 1958 年的「台灣省山地管制地區內申請進入風景區遊覽辦法」將蘭嶼列入「風景區」,正式公諸於台灣社會大眾面前。自此,電影工作者、攝影家、寫生隊紛紛前往傳聞中的「原始國度」探訪取材,在 1960 年代的全省美展、攝影展當中,也開始出現以蘭嶼為主題的得獎作品。對於蘭嶼人來說,「開放」卻未必帶來美好。在尚未能與原住民對等尊重的年代,蘭嶼的傳統文化成為媒體與觀光客獵奇的對象。另一方面,蘭嶼的青壯人口亦因求學、求職之故,前進他們所夢想的現代都會,卻也在此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蘭嶼人精神上的抑鬱,要到了 1980 年代,才在顏水龍的《蘭嶼所見》(1982)作品中看到。
張義雄的《蘭嶼紀念》又如何處理這個主題?在這個系列作品當中,可以明顯看到來自於傳統文化的事物:魚、陶甕、陶碗、土偶、貝殼、紅黃相間的植物果實。然而當我們藉由這些事物進入了達悟族的文化脈絡,所謂的「傳統」便成為「日常」:有捕魚的季節,也有製作陶器的季節;有給女人吃的魚,也有給男人吃的魚。植物的果實提供了食物,[3]木材成為造屋與造船的材料,家家戶戶必備的貝灰(Mabcik)則以畫中的五爪貝來製作。在海洋所孕育的思維下,一切均緊密又和諧地互相關聯。
雖然三件作品的畫面元素相同,構圖上卻有著很大的變化,彷彿用三種角度來敘說:作品 A 的線條簡潔,描繪得有些抽象,顏色亦用得不多,事物彷彿沉浸在迷濛的白色當中,畫面左方隱然可見一對相擁的男女人像,整體有著神話般的氣氛。在作品 B 當中,不僅事物描繪得較寫實,以均等的方式被安排在木桌上,桌緣似乎帶有一些傳統紋飾,畫面呈現出一種如民族誌般的客觀視角。
作品 C 最接近於傳統靜物畫的表現方式,以藍色袋子、陶甕與一尾黑色的大魚形成主要的三角構圖,其他物件也大幅減少。整幅畫的焦點,都落在木盤上那尾口牙外出、全身黑鱗遍布的剝皮魚(kolitan)。因其外皮粗糙,必須剝去魚皮方能食用。在達悟族對魚的分類當中,將這種長相兇惡的魚稱為「男人吃的魚」(rahet,意思是「壞魚」),連盛裝的木盤也有所區分。
「壞魚」身上大量的黑色,再次讓人聯想起張義雄的「黑線條時期」,那曾是畫家最為生活所苦的時期,然而在後來的訪談中,他卻淡然表示「畫面看起來比較陰暗」。[4]作品 C 當中,黑色不僅僅圍困、衝突在事物的邊緣,而是成為畫中神采奕奕的主角,露出利齒,表現天生本色,自在徜徉於海洋的藍、沙灘的白,就如同達悟的男人一般。
當張義雄完成《蘭嶼紀念》後,他也決定再度揮別台灣,移居巴黎,成為他一直以來所夢想的「富野心的漁夫」,在藝術的國度中盡情豐收。[5]或許這幅畫正紀念著雙重的意義,既是達悟族的傳統之歌,也唱著張義雄自己的人生之歌。
百年前,臺灣現代美術的潮流蓬勃發展,參與創作、鑑賞美術被年輕世代視為追求現代化的一環,也是實現新時代文明社會的象徵。黃土水、陳植棋、陳澄波⋯⋯等藝術家前仆後繼,遠赴海外留學。他們燃燒生命致力創作,除了揭開台灣現代美術的序幕外,他們竭盡心力創作的結晶,也超越時代的政治紛爭,成為臺灣的文化記憶寶庫。
本次展覽展出 47 位臺籍及日籍藝術家,74 件作品,展現百年來這輩藝術家透過藝術創作追求「精神不朽」的時代精神。「再發現」不僅指涉曾被認為佚失作品的新出土,同時也意味著對已知作品新史料的「再挖掘、再認識」,期許透過展覽讓我們能與過去對望並對話,讓文化的邊界擴展至最大程度的開放性。
▌時間:2020 年 10 月 17 日至 2021 年 1 月 17 日
▌地點:MoNTUE 北師美術館
[1] 黃小燕,《浪人.秋歌.張義雄》(台北市:雄獅,2004),94 頁。
[2] 《蘭嶼紀念》作品 A、B 的圖檔請參考《浪人.秋歌.張義雄》,95 頁。
[3] 根據觀察,《蘭嶼紀念》畫面中的植物可能是「棒花蒲桃」,達悟名 pali,意思是「果實紅色」,也稱為蘭嶼蓮霧,盛夏時產,果可食,主幹可作為住屋建材。畫中的魚與植物的辨識,都是由長年在蘭嶼工作、生活的友人及在地朋友所協助,因提供者不願具名,故以蘭嶼朋友稱之,在此致上深深的感謝。
[4] 張義雄,〈張義雄自述〉,楊樹煌採訪,黎友友紀錄,《台灣文藝》116(1989: 03-04),25 頁。
[5] 張義雄,《張義雄江寶珠伉儷返鄉畫展作品集》(嘉義市:嘉義市文化局,2001),1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