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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封城日記】朋友問我現在缺什麼?我毫不思考脫口而出:「缺自由。」

聯經出版 2020-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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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問我現在寫日記和我以往所做的助人工作之間的差別。


這是很有趣的問題,兩者的區別在於我是武漢封城的親身經歷者。


以往,我做的是支持他人的工作。儘管我對她們遭遇的性別歧視和性別暴力有一定的了解,但那些始終不是我自己親身經歷的事。現在,我除了依然是個行動者,同時也是一個親歷者。


我在向別人講述我所了解的武漢,我也在講述在武漢的我。


這個講述必然要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暴露,暴露我的無力、疲憊、憤怒、掙扎和抵抗。


公開講述一定會引來人們的審視和評論。那些性別歧視和性別暴力的受害者在公開講述自己的經歷時,也和我一樣面臨這些問題,而她們當中有很多人依然選擇了講述。這是不容易的事,我盡力保持真誠。


昨天的晚餐是萵筍炒肉和稀飯。


晚上和朋友們聊天。有人白天去餵貓;有人買了食物送給在村口關卡值班的人;有人在看司法考試的影片。


我們講到衝突。大家都很害怕面對衝突,尤其是暴力衝突。有人無法承受衝突中的失控感;有人會感受到暴力的威脅;有人在衝突面前充滿了無力感。好幾個人講到小時候被家暴的經歷。有人經歷的暴力是失控的暴力,打她的爸爸情緒無法捉摸,這讓她害怕且無力;有人經歷的是「理性的暴力」,家長會因為她沒有吃完飯、沒有按時睡覺就打她,這讓她總是小心翼翼地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小時候,面對暴力,我們只能蜷縮在角落。現在我們成年了,我們之中卻依然有人說在面對暴力衝突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做,像是被凍住了。


很多女性在被性騷擾的那一刻也會凍住,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反應。這是弱者無力的表現。


為什麼會這樣?


女人不被社會鼓勵表達憤怒,不被鼓勵發脾氣。女人發脾氣會被罵潑婦,潑婦是對女人的詆毀,這個詆毀甚至要比說一個男人是家暴男更嚴重。女人很難向別人、向社會表達憤怒,很多女人只得默默忍受、獨自傷心。


有人說女性會在面對衝突的時候用冷暴力,可是更覺得是在懲罰自己而不是別人。女人也更少直接表達出自己的不滿,這需要練習。有時候,我們會在想像中張嘴連珠砲似的和人吵架,但在現實中總是磕磕巴巴。有人說用自己的母語或方言吵架會更有氣勢。當然,我並不是鼓勵大家吵架,而是思考和練習如何在遇到衝突的時候學會表達自己。


我們講到孤獨和獨處。有人在脆弱、迷茫的時候會覺得孤獨,有人會在陌生環境時,有人會在自己被遺忘、被人忽略的時候,有人則是在要獨自承擔責任的時候會感到孤獨。


然而,獨處卻並不一定會帶來孤獨。


有人說:「直到最近我才有自己的房間,才有機會去嘗試自己可以獨處多長時間、探索自己的舒適點。獨處對我來說是充電。」


有個朋友小時候父母大部分時間不在身邊,小學就自己住,在學校也沒有朋友,異常孤獨。她想像過月光變成人形陪自己睡覺。她喜歡看哈利波特,想像過自己有一天會被接走,因此在櫃子裡準備了一些日常物品,這樣一來被接走的時候就可以帶上了。


她像是一個活著但不存在的透明人。然而父母誇獎她,認為她很獨立。


我們需要獨處的機會,而非長期的孤獨。


現在很多武漢人可能也面臨了孤獨的問題。


在武漢的人,有人不能出門,有人不敢出門,身在外地的人也面臨被排斥和歧視的問題。


我們很難找到空間和機會,表達封鎖帶來的種種情緒,而這會讓人產生孤獨感。


早上出門的時候,陽光剛剛透過雲層照到地上。


我出門的時候,保安沒有攔下我,也沒有問我什麼。我覺得能自由出門很是幸運。


昨天,有朋友問我現在缺什麼?我毫不思考,脫口而出說:「缺自由。」


封城後,城市的馬路上沒有了喧囂,可以聽到鳥叫聲。


有個老人家在一棟樓的側面打太極。超市開始控制進店的人數,隊伍從離門口 5、6 公尺的地方才開始排,人與人之間隔著 1 公尺的距離。


有一個路口擺著桌子,是供社區工作人員用的,桌子上放著體溫計和洗手液,旁邊有 8、9 個人,有 2 個人坐在桌子後面。


有個老人家跟那 2 人說著什麼,其中一位戴著社區工作人員專屬的紅帽子。過了一會,老人家離開了,我便走過去問她怎麼回事?她著急地說:「老伴要去醫院看病、開藥,他不是肺炎,是腦溢血,要一個月去一次醫院,哪曉得出了這個事,都熬了好幾天啦。他走不到醫院,社區也不幫我們安排車。」


她丈夫吃的藥是處方藥,很難買。


前面站著 5 個穿制服的人,這位老人家又過去跟他們說明自己的情況,穿制服的人回說:「這個還是找社區。」她只好無奈地走了。


這幾個穿制服的人是在這裡看著賣菜的人收攤的。


賣菜的人很不滿,小聲抱怨著。他們可能也面臨生計問題,所以要出來賺錢。


其實,他們擺攤的位置相對空曠,跟超市密閉的空間相比反而更可以避免病毒的傳播,但他們就是要被驅趕。


社區門口和城中村的路口,都多了一些戴紅帽子的人和寫著「不出門防病瘟,要平安控出門」的標語。這些標語牌看起來像是統一列印出來的。這類宣傳的事情很容易統一化地執行。


我在一個路口停下來拍照,坐在凳子上戴紅帽子的人非常警惕,馬上站了起來。


「妳要做什麼?」


我有點不耐煩地說:「拍照。」


「妳是記者嗎?」


「不是,我住在附近。」


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門外有 2 個穿著防護服、戴著口罩和護目鏡的人和一位老人家講著什麼,我不敢靠太近。


後來在路上又遇到兩個新的隔離觀察點。其中一個隔離點隔離了兩間相鄰的酒店,門口有好幾個人,他們脫掉自己的防護服,然後用黃色的噴霧箱消毒。


還有路過一間小超市,門口用空的菜籃子擋住了,買東西的人在外面選東西,收銀員在門口結算。


有一個社區有人正要進去,她手裡拿著一張紙,向保安出示,可能是出入證。


下午,對面供電局大樓很大聲地放著音樂,是那種店家在招攬客人的感覺。平時每間店都在放音樂,吵得很,現在只有一個地方在放,顯得有點稀罕。

 

本文摘自《武漢封城日記》
2020 年 1 月 23 日,星期四,號稱「九省通衢」的武漢市由於要防止新型冠狀肺炎疫情擴散,宣布所有公共運輸停止運行,隨後湖北省黃岡、鄂州、仙桃、赤壁等城市也跟進,開始了史無前例的「封城」防疫戰,消息一出,舉世譁然。
郭晶是位社工,她以社會工作者獨特的眼光,在封城後有意識地持續書寫、思考、細膩的記下自己的日常生活,寫出了城裡人們的恐慌、懼怕、焦慮和堅強,情感深刻、動人且入微。
城到底要封閉多久?沒人知道。
疫情到底擴散得多嚴重?沒人知道。
網路流傳的各種聳動影片,是真的嗎?沒人能肯定。
在即時新聞與資訊傳遞如洪水般每秒不斷沖刷人們認知的現在,我們竟無法確知在一座封閉的城市裡,人們到底過著什麼樣的生活。而在疫情不分國界、距離,成為世人關注的焦點時,郭晶發出的微小聲音因此彌足珍貴。
文章資訊
作者 聯經出版
作者 郭晶
刊登日期 2020-03-27

文章分類 故事
收錄專題
2020|四月關鍵字:瘟疫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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