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始閱讀這篇文章前,大家先來猜個謎語。
那裡生長一種水果,果實成熟時人們便將它們切下,裡面有長著羊毛的小動物,有血有肉,彷彿像隻羔羊。連寫帶肉吃下的滋味美妙無比。我曾吃過這種神奇的水果,見證了上帝不可思議的行事作風。
請問這是什麼植物呢?
棉花。
這則敘事源自一本十四世紀的旅人遊記《曼德維爾爵士遊記》(Travels of Sir Mandeville)。曼德維爾爵士是十四世紀英格蘭的爵士,1322 年離開英國後,開始在東方旅行,期間將所見所聞記錄下來,字裡行間充滿對東方世界的想像。在他經過韃靼(可能是今日中亞一帶)一地時,看見了棉花,即刻用自己既有的認知語言拼湊出一棵未知的植物。
這類的比喻充斥於人類的世界,人類慣於以自身的處境、情感或知識,為那些未知的或已知的植物灌注想像,就好比大家耳熟能詳「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愛蓮說〉,周敦頤以蓮花的型態和習性比附君子的品德,為植物創造了屬於人類的意義。
相較於此,小說更常見這類渲染式譬喻。像是榮恩和哈利波特開著榮恩老爸的飛天轎車掉入一棵有靈性的巨大柳樹上,柳樹張牙舞爪地揮動他的手臂,差點讓這兩位菜鳥新生沒了小命。或如魔戒中,一群真正的「百年樹人」破壞水壩,搗毀半獸人製造工廠,掀起了反攻的號角。
這些帶有浪漫情懷的想像,看似誇張,卻也如實地反映於人類歷史之中。
我們所謂的神木,無非是因為其常年歷經風霜,卻依然屹立不搖、高大挺拔,於是人類便將「泛靈信仰」中的靈升格為神,並為祂創造出傳說或神話。非但如此,有些甚至將樹木的生長特徵比喻成國家的命運,進而塑造成國家象徵。以德國為例,原本日耳曼民族以具陰柔、溫和、和諧特質的椴樹為民族之樹,然而十九世紀德意志帝國建立後,在 1871 年將巨大、崎嶇又實心的橡樹認定為國樹,因為它恰巧象徵著德國統一之路的艱難過程。
神靈信仰之外,人類同時也擅長以既有知識判斷植物的位置與用處,其中,最被常用的知識體系便是巫術。《金枝》的作者 James George Frazer 相信,人類會運用交感律進行認知,其一的相似律,亦即以相近似的東西解釋或發揮某物的功用。例如曾經被視為萬靈藥的人參,由於與人體相近的外型,被認為獲得神靈或自然的治癒之力,具有醫治人體各種病痛之療效,其他有趣的例子如核桃,由於外形似於人腦,也曾被用以治療頭痛。相關例子,不勝枚舉。
只不過,這些以傳統知識為中心的解釋,在十七世紀後逐漸被科學取代。一方面,科學家逐漸以科學的詞彙解釋植物的運動或構造。如光合作用,一開始是探索空氣的由來,1771 年的夏天,一位名叫 Joseph Priestley 的化學家兼牧師兼異議人士,用一株薄荷證明植物會製造空氣。雖然這說法引起他人嘲笑,卻奠定光合作用理論的基礎。日後經證明,植物在日光下呼出的氧氣,取決於所吸入的二氧化碳。
另一方面,科學家們也試圖將植物分門別類納入理性的世界。然而,當遇見同時兼有兩種性質的植物,也引起不少爭論。以捕蠅草為例,當時對植物的認知並不會吃葷,但捕蠅草卻打破了這個觀念,這讓當時植物學家感到困擾,不知應將其置於萬物之中的哪個位置。這種情況並非只存在於植物,動物亦是,知名史家 Robert Darnton 指出當時在人類開始要分類蝙蝠時,對於其同時具有哺乳類老鼠的樣子,但又擁有一雙出乎意料的翅膀,感到不知該屬於鳥類抑或哺乳類。
在人類試圖以理性來收編整個世界的同時,對世界的認識也越來越廣,特別是在十九世紀帝國主義擴張時期,殖民地擁有的植物資源讓來自帝國的人類開了眼界,帝國也開始研究、將植物分類,區別何種植物能有利於己。
令人意外的是,歐洲當時甚至掀起一股追求珍稀植物的狂潮,例如十九世紀中產階級的女性,無來由地對於葉子排列整齊的蕨類充滿興趣,在當時引發「蕨類狂熱」,甚至還出版像《蕨類花園》這樣的指南書。另外,亞馬遜王蓮、泰坦魔芋、蘭花或天堂鳥,皆引起人們對於殖民地植物的高度興趣。不僅止於此,植物還成為藝術家的靈感,1851 年英國博覽會的展覽館水晶宮,即是以王蓮葉根的樹狀分布為雛形設計而成。
說到這裡,讀者接收的皆是人類如何利用植物,植物似乎都是被動或者待宰的角色,甚至至今,大多數人可能還以為植物不會思考、沒有感覺。在「破天荒」這部電影中,植物透過相互傳遞訊息,釋放干擾人類神經的毒素,進而達到集體毀滅人類的目的。雖然劇情驚悚,卻揭示了一項事實:植物有一定的智慧,且會透過傳遞訊息建立屬於他們的網際網絡。
以含羞草為例,葉子闔上的原因包含了機械、電流和化學等各種原理,打破了「視植物為簡化的動物」的觀念,至今科學家開始研究植物有沒有智能。拋開這些複雜的理論,我們只需做一個簡單的實驗,分別種植兩株花,每天稱讚其中一棵,並臭罵另外一棵,最後的結果應有不同。簡單地說,植物的生命力和感受力遠超出你我的想像。
當然,《植物的心機》所舉例子不僅如此,以有趣的例子加上作者理查.梅比(Richard Mabey) 的想像力,憑著極為擅長述說植物文化的生花妙筆,這本書總是讓人手不釋卷。只不過,由於其具隨性散記的特色,因此對於真正想探索歷史的人來說,可能有些不適,必須自己再按著時間脈絡重組作者的段落後,才會摸索出一條人類的植物想像史。不過,若以輕鬆的角度閱讀,這本書中,關於各種植物的想像描述確實會給人一種驚豔之感。
相較於《植物的心機》的作者理查.梅比(Richard Mabey) 著重植物文化,《早田文藏:臺灣植物大命名時代》的作者──臺灣植物學者吳永華則從發現植物的角度,述說日治時期知名植物學者早田文藏的學術成就,且因吳文華長期耕耘臺灣博物學史,在章節編排上較能看出時間變化。
實際上,植物發現史就是帝國主義對於殖民地資源進行收編與定義的過程。若回顧臺灣近代學術發展史研究,無非是環繞著這個主題發揮,此書亦不脫此基本架構。
對於臺灣人來說,早田文藏或許是個陌生的名字,但身為臺灣人卻不得不知道,有個名聞國際,以臺灣命名的樹木,那就是臺灣杉。臺灣杉主要分佈於臺灣、中國南部和緬甸北部山區,通常用以作為木材。據政大臺史所博士蔡思薇指出,早在早田文藏來臺之前,已有其他調查家發現這種樹,但當時尚不知如何命名,遂將其歸類於「日本柳杉屬中的未知種」,迄至早田才以所習之近代植物學知識研究出該樹的特徵不同於其他杉,乃判斷應為新種,並將之命名。
(公視「我們的島」曾錄製「撞到月亮的樹」,正是在介紹這種樹,「每日一冷」也介紹過喔~)
發現臺灣杉不僅為世界樹木圖譜增添一筆新種,也讓早田文藏聲名大噪,逐漸有名於歐美學界。之後,他又在臺灣陸續發現許多新品種,有趣的是,他除了以臺灣命名之外,也以自己的姓名或其他人命名植物,藉此不僅可知日治時期台灣重要植物調查家之群像,並可洞見當時的命名機制。1905 年起,他陸續將這些發現編纂成冊,出版計共十卷之《臺灣植物圖譜》,為臺灣植物史立下一座里程碑。
若將視野放到全球博物學史的脈絡下,早田的發現、命名與分類是承繼著科學革命以來的理性觀,試圖將世界萬物分割成可以理解之物。到了十九世紀新帝國主義崛起後,搭配著科學研究,進行殖民事業的擴張。只不過,在長期接受西方近代之學已久的部分國家,似乎也逐漸要掙脫這層桎梏,以自身的文化系統反思以西方為主的分類系統,而這正是早田文藏下一步要做的研究。
改變早田思維的,除了一直以來透過田野調查累積之經驗外,天台宗《華嚴經》中「因陀羅網」更是關鍵因素。簡單地說,萬物之間相互循環,時有盛衰,萬物間的競爭倒非按照達爾文自然淘汰說進行,反而是相互交替出現,因此他更進一步質疑植物學家時常運用的分類法,認為這些分類過於固定,植物的分類應具有動態的過程。
這樣的反思在科學史上有一定的意義,韓國首爾大學博士李貞便一針見血地指出,早田文藏開始將以西方為中心思考的分類法「東方化」。但出乎意料的是,此論點雖然獲得部分歐洲學者的認同,但日本學界卻不以為意。然放置歷史脈絡觀之,早田文藏晚年的觀點,何嘗不是對於十七世紀以來西方理性世界觀的一種反思呢?
綜觀兩本書,一本是散文式的植物文化史探究,一本則是具有學術性格的專著,雖然性質不同,不過卻可梳理出一條植物史的脈絡。從人們對於植物的浪漫想像,十七世紀後逐漸擺進理性的框架中,十九世紀伴隨帝國主義的擴張,將殖民地的植物也擺進這框架中,並歸納出可用於母國的資源。待植物學者研究到一定程度時,便開始反思分類法。在這股全球帝國主義的擴張浪潮中,臺灣當然無法獨身於外,結果浪潮帶來的影響力也成為時代痕跡,並且散落在臺灣各個角落之中。
- 羅伯.丹屯(Robert Darnton)著、呂健忠譯,《貓大屠殺:法國文化史鉤沉》,台北:聯經出版社,2005。
- Jeffrey K. Wilson, The German Forest: Nature, Identity, and the Contestation of a National Symbol, 1871-1914, Toronto: University of Toronto Press, 2012.
- 范發迪(Fan Fa-ti)著、袁劍譯,《清代在華的英國博物學家:科學、帝國與文化遭遇》,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 蔡思薇,〈日治前期臺灣的植物調查(1895-1921)〉,臺北:國立政治大學臺史所博士論文,2016。
- 李貞演講, No Eastern End for Global Plant Classification? Hayata Bunzo (早田文蔵,1874-1934)’s Dynamic System of Plant Classification, 演講地點:臺大文學院會議室(文學院二樓)。演講時間:2015年9月11日(週五)下午 2:30~4:00。台大電子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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