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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樹皮治瘧疾?從康熙皇帝到查理二世,改變世界歷史的藥物「奎寧」

2021-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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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種人類的疾病,以及這疾病的治療,都不是橫空出世,而是有著它的來龍去脈,歷史傳承。在科學不發達的往昔,人們對於疾病原理的研究,或是治療方法的發掘,都不是那麼的系統化與科學化,通常需要經過漫長的臆測猜想與嘗試錯誤,甚至有時要帶上一些巧合與運氣,才能得到正確的答案。這個過程在時間上可能長達數百年,甚至上千年之久,在空間上則可能橫跨幾個大陸,甚至涵蓋全世界。用現代醫學的眼光來回顧這些個歷史的進程,是一件很有趣又很給人啟發的事。


「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能把江南官宦世家的大小事寫得那麼傳神,跟他自己的家世有很大的關係。他的曾祖父曹璽與祖父曹寅兩代,都是當朝皇帝康熙(1654-1722)的麻吉,於公於私,都深受恩寵。曹璽與曹寅都被康熙欽點為江寧織造郎中,織造署是專門為朝廷督造和採辦綢緞的機構,織造郎中的官不大,但卻是個大肥缺,而且雖為採辦機構主管,卻都是皇帝的心腹,帶有欽差的性質,可以直接向皇帝密折專奏,實際地位很高。後來曹寅又被欽點兼任兩淮巡鹽御史,身兼兩個大肥缺,所以曹雪芹的童年,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又富庶又順遂的官家,接著他又親歷了它的迅速沒落。


康熙對曹寅的關心與恩寵,遠超乎對一般的臣下,從曹寅生病時可以看得出來。康熙五十一年(1712),曹寅病重,上奏說:

 

「⋯⋯醫生用藥不能見效,必得主子聖藥救我⋯⋯」。

康熙接報,焦急溢於言表,寫了長篇批示:

 

「⋯⋯爾奏得好。今欲賜治瘧疾的藥,恐遲延,所以賜驛馬星夜趕去。⋯⋯。南方庸醫,每每用補劑,而傷人者不計其數,須要小心。⋯⋯金雞挐專治瘧疾。⋯⋯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須要認真。萬囑,萬囑,萬囑,萬囑。」

只可惜康熙的藥還沒有送到,曹寅就過世了。


照這麼看,曹寅得的病應該是瘧疾。不過這也很難說,因為當時對任何疾病的診斷,都只能靠著患者的症狀與醫生的主觀經驗,沒有甚麼客觀的驗證。任何嚴重的感染症,導致身體反覆發寒發熱,就可能被診斷為瘧疾,未必就真的是。這不是「南方庸醫」的錯,就算御醫也是一樣的,因為醫學還沒到那個程度。不過從康熙的叮嚀可以看出,這位皇帝確實聰明,而且有一定程度的醫學概念,知道藥不能亂吃,「金雞挐」只能拿來治瘧疾,不對症的話有害而無益,這就超過不少的庸醫了。


那麼,康熙的「金雞挐」是打哪兒來的,他又是怎麼知道,它只能用來治瘧疾的呢?


早在二十年前的 1693 年, 39 歲的康熙皇帝染上了「惡性熱病」(顯然真是瘧疾),高燒,畏寒,打擺子,折騰到快要駕崩。所有的御醫們試了種種妙藥,甚至向民間廣求秘方,無一見效。此時他召見了兩位法國神父,洪若翰(Jean de Fontaney)與劉應(Claude de Visdelou)進京,因為他之前聽其他來自法國的傳教士說過,在法國有一種治療這種瘧疾的妙藥,叫作「金雞挐」,而正好洪若翰與劉應剛剛從法國收到一批新的金雞挐,於是頒旨宣他們來「救駕」。


康熙帝(1654-1722)(Source: WIkimedia

兩位神父帶著金雞挐來到皇帝身邊,受到所有御醫的抵制,因為他們認為,外國人怎麼可能會有中國老祖先所沒有的仙丹妙藥?真的貿然吃下去,病治不好不說,要是傷了龍體如何是好?可是康熙實在病得受不了,獨排眾議,執意要用。他很謹慎的先找來一些同樣染了瘧疾的人(當時京師應該有在流行瘧疾,要不然哪能說找就找得到?)試服,結果這些病人的病情立即好轉。康熙於是也服用了金雞挐,同樣也馬上見效,不久就完全痊癒。


自此開始,康熙對「西醫西藥」大有信心,加以推廣,並且終其一生,對西方的科學玩藝兒都保持了相當的興趣。如果當時康熙沒有得那一場病,或是得了病,卻沒有懂得用金雞挐的老外幫他治的話,整個中國的歷史可能要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


當時是十七世紀末,法國傳教士之所以對瘧疾的治療那麼有把握,是因為那時的歐洲人,已經跟瘧疾纏鬥了許多世紀,此前不久才發現了治療它的妙方,而這妙方當時正在歐洲如火如荼的盛行著。


瘧疾是個古老的流行病,從史前時代開始,就在世界各地的所有不同的國家與族群間肆虐,一直到今天。中世紀的羅馬人認為,它是由沼澤中瀰漫的有毒氣體所產生的,事實上,瘧疾這個字的英文「malaria」,就是從中世紀的義大利文而來。「Mal-」是「不好」的意思,「aria」就是空氣,所以「malaria」就是「壞空氣」的意思,這跟中國古人所講的「瘴氣」是完全一樣的想法。直到十九世紀瘧原蟲被發現之前,世人對瘧疾的病因都只能猜測,對它的治療當然也只能憑經驗。在十七世紀以前的歐洲,不曾有過成功治療瘧疾的案例,畢竟那時的歐洲醫生碰到了瘧疾患者,多半就像應付其他的任何疾病一樣,只會給他們放血。

 

十五世紀末,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之後,歐洲的探險家們因為種種理由,湧入了南美洲,為當地原住民的生存與文化帶來致命性的損害,甚至還帶入了戰爭,以及各種來自歐洲,原住民對之完全沒有免疫力的疾病,造成了整個印加文明的壽終正寢。不過諷刺的是,這些入侵的歐洲人卻反而從南美的原住民那兒,得到了救命良藥。入侵者們來到了南美洲後,頗為「瘴氣」所苦,但是當地人卻很少受到困擾。他們仔細觀察後發現,原來原住民們經常會取下金雞納樹(cinchona trees)的樹皮磨成粉,混著甜水(因為那個粉其苦無比)喝下,也許就是這個原因。


金雞納樹屬(Cinchona)(Source: Wikimedia

十七世紀時,羅馬發生了瘧疾大流行,犧牲了好幾位教皇,樞機主教,以及無以數計的平民百姓,這顯然引起了全世界天主教神職人員的警覺與恐慌。居住在秘魯傳教的意大利耶穌會教士阿戈斯提諾.薩魯布里諾(Agostino Salumbrino,1564-1642),看到當地人用金雞納樹樹皮粉治療熱病的奇效,就在 1631 年送了少量的樹皮粉回羅馬,試著讓他們用來治療瘧疾。


結果呢,在其後的數十年間,金雞納樹的樹皮粉就流行到全歐,成了奇貨可居的昂貴靈丹,躍升為從秘魯進口到歐洲最貴重的貨品。當時的歐洲人給這個治瘧仙丹取了個名字,就叫作「耶穌會的樹皮」(Jesuit’s bark)。幫康熙治病的洪若翰與劉應,正是耶穌會的傳教士。


耶穌會把金雞納樹皮引入歐洲後,起初只有在羅馬使用,後來耶穌會在一六四〇年代舉行了幾次大集會,會中決定由歐洲各個國家的耶穌會教士,將這個好東西帶回他們分別所在的國家推廣使用。令人有點意外的是,這個治療當時卻遭到歐洲「正統醫界」的大力抵制。醫師們認為,醫生遇到染了熱病的病患,就該正正經經的替人家放血才是,怎麼可以用像金雞納樹皮這種完全不符醫理,來路不明,邪門歪道,帶著異教徒感覺的玩意兒?太丟臉了!所以當時的醫學界,時不時的就會撰文來詆毀耶穌會的樹皮粉的使用。


在那個背景之下,英國出現一個有趣的人物,特別值得一提,名叫羅伯特.塔爾博(Robert Talbor,1642-1681)。他原本是一個藥劑師學徒,後來讀大學沒畢業,就跑到了埃塞克斯(Essex)的沼澤地區去行醫,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密醫。他治療瘧疾的手段特別厲害,成效特別好,所以聲名遠播。塔爾博聲稱他自行鑽研了一種秘制的植物配方,不肯公開,並且也曾撰文警告大家,說社會上所謂的「耶穌會的藥粉」並非全無是處,但若是使用不當,會有嚴重的後果。基本上,就是密醫叫大家不要隨便吃成藥,有病就該找他看的意思。


塔爾博的名聲後來大到讓當時的英國國王,那位風流君主,人稱「快活王」的查理二世(Charles II,1630-1685)聽見了,國王找人請他去,將他的「秘方」試驗在一些瘧疾病人的身上,結果效果奇佳。查理二世龍心大悅,就在 1678 年將他封爵,禮聘他當了宮廷御醫。巧的是,次年 1679 查理二世自己也染上了瘧疾,又是用他的秘方治好了。從此塔爾博以神醫姿態遊走於包括法國,西班牙等歐洲國家,治療皇親國戚,風生水起,名利雙收。


「快活王」查理二世(Charles II,1630-1685)(Source: Wikimedia

塔爾博的秘方因為功效果卓著,在歐洲得到了「英國療法」(English remedy)的美名。當時的法國國王,外號「太陽王」的路易十四(Louis XIV,1638-1715)想方設法地要重金收買塔爾博的秘方,結果塔爾博終於同意了,但是有一個條件,就是該秘方的內容,只有在他本人死亡之後才能公布。於是這個「英國療法」,就成為塔爾博與路易十四的首席御醫兩個人之間的秘密,而正是路易十四,把洪若翰與劉應那兩位法國耶穌會教士派令出使中國,到了康熙的身邊。


「太陽王」路易十四(Louis XIV,1638-1715)(Source: Wikimedia

天不假年,站在人生巔峰的塔爾博自己在 1681 年過世,次年路易十四的首席御醫照約定將秘方公布,結果那秘方不是別的,赫然正是塔爾博自己曾經撰文警告大家要小心的金雞納樹皮粉。塔爾博顯然是個滑頭,但他鑽營的一生,卻對金雞納樹皮的推廣,以及整個歐洲的瘧疾治療起了相當大的正面作用。


金雞納樹皮治療瘧疾的有效成分「奎寧」(quinine),直到 1820 年才由法國化學家佩爾蒂埃(Pierre Joseph Pelletier,1788-1842)和藥學家卡文托(Joseph Bienaimé Caventou,1795-1877)從金雞納樹皮當中分離出來,然而在此之前的一百多年裡,金雞納樹皮就已經以草藥或秘方的形式,治癒了無數的瘧疾病患,並且至少先後拯救了一中一西,兩位皇帝的性命。


康熙皇帝與查理二世,顯然都是頭腦靈活,不拘泥成見的君王。在生死交關的當兒,能夠不受限於權威意見,勇於試驗,讓實效來說話。雖然那還稱不上是真正的科學態度,但他們的識見,卻已經遠遠超過了與他們同時代的醫生們。

 

奎寧的出現,對人類歷史有很大的影響,除了拯救許多瘧疾患者的生命之外,事實上也大規模改變了人類的活動以及版圖分配。比方說,過去由於瘧疾的肆虐,非洲大陸一直被白種人視為畏途,被稱為「白種人的墳墓」。奎寧一旦問世之後,歐洲的白種人沒了這個顧慮,就群起蜂湧進入天然資源豐饒的非洲。換句話說,奎寧間接促成了白人對非洲大陸的殖民行動,幫助塑造了今日世界的樣貌,至於這一點是功是過,可能必須交給歷史學家們去爭論。


金雞納樹的產量有限,即使已經加意培植栽種,仍然不敷所需。人工合成的奎寧, 終於在 1944 年首度被美國的有機化學家伍德沃德(Robert Woodward,1917-1979)與德林(William Doering,1917-2011)成功地製造出來。當時第二次世界大戰已近尾聲,此前數年的戰爭期間,由於全世界對奎寧的需求劇增,供應青黃不接,有數以萬計的歐美或亞洲的軍人,因為感染瘧疾而死在了熱帶戰場之上。差不多與奎寧在同一時期被成功合成出來的,還有「氯喹」(Chloroquine)與「羥氯喹」(Hydroxychloroquine),都可以用來治療瘧疾,羥氯喹另外還可以用來治療一些自體免疫疾病。


二戰中於瓜達爾卡納爾島感染瘧疾的美國海軍(Source: Wikimedia

說到羥氯喹,它在 2020 年還掀起了一個新話題,就是新型冠狀肺炎 COVID-19 發展成世界性的大流行後,大家都在努力尋找能夠有效治療它的藥物,結果在五月時,美國總統川普突然宣佈,為了「預防新型冠狀病毒」,自己已開始服用羥氯喹。但其實該藥不僅沒有任何試驗證據顯示能夠預防或治療新型冠狀病毒,甚且還可能引發心臟方面嚴重的副作用。川普以美國總統的巨大影響力,卻當眾說出如此輕率不負責任的言語,誤導國民的認知,看起來同為「一國之君」,身為現代人的川普總統的智慧,還遠遠比不上十七世紀的康熙皇帝與查理二世。


瘧疾與人類纏鬥的時間極長,未曾絕跡。從金雞納樹皮開始,到奎寧類藥物的出現,人們手中終於有了真正可以對付瘧疾的武器。然而尋求更有效治療方法的努力,也不曾停止。奎寧類藥物問世多年之後,抗藥性與副作用的問題也不免漸漸浮現。中國的中醫學者屠呦呦,從古醫籍中尋求靈感,經過長年不斷的嘗試鑽研,終於成功的研發出青蒿素與雙氫青蒿素,現在已經成為成為最有效最標準的瘧疾治療方案,成功挽救了世界上無以數計瘧疾患者的生命,屠呦呦本人也因此榮獲 2015 年的諾貝爾獎。


此時距同在北京的康熙吞下那包救命的「金雞挐」藥粉,歷史已經悠悠的度過了三百多年的歲月。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醫療不思議:顛覆認知的醫學古今事,一個腦科醫師穿梭於診療室與歷史檔案間的私筆記,那些你不知道的身體祕密、病症來源、醫療掌故……》
這是一本說故事的書。
我們身體上的許多部位,原來都與傳奇典故有關。
– 今天歐美的長度單位「英尺」,英文是「foot」,腳的英文也是foot。為什麼?因為包括英國在內的古代歐洲,真的就是把人的一隻腳的長度,當作一個測量單位。
– 文藝復興時期,在倫敦,巴黎,阿姆斯特丹等大城市的醫學院裡面,廣設有「解剖劇場」。每次有屍體解剖時,都會引來動輒數百人入場圍觀。
– 歐洲古代的醫生不管碰到什麼病人,二話不說就是放血。華盛頓只因為一個感冒,就被當時的名醫放血而亡。其他還有吃「蛔蟲餐」保持曲條;相信病人吃掉或塗抹屍體的一部分,可以吸取其中的「靈力」的「屍療法」⋯⋯
人文與醫學交互激盪的漫長過程中,累積了許多有意思的印記或標誌。醫療與疾病的蹤跡,並不只出現在醫院、教科書、或醫學史。在歷史、藝術與文學裡面,也經常可以窺見它們的一鱗半爪。 最擅長說故事的醫療偵探——資深神經科醫師 汪漢澄 書寫我們不知道的身體祕密、病症來源、醫療掌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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