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與金錢有關,就少不了競爭。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斯也不例外。
沒錯,他們會因為某些工程而合作,但是彼此之間的競爭依舊猛烈。藝術家彼此競爭,而贊助人相互較勁。其中最嚴重的,則是佛羅倫斯與鄰邦之間的比較:包括米蘭、比薩、錫耶那與其他地區。
有時,這些爭鬥會惡化成戰火,不過通常它們都是在戰場之外的領域彼此較勁。義大利的城邦會為了「文化素養最高」的美譽而相互競爭,這是人類史上少數不是以武力或經濟實力掛帥的時代。
事實上,就是像這樣的一場文化競爭觸發了文藝復興。
那時,比薩出現了比佛羅倫斯更加煥美之物,因此佛羅倫斯人便決定要做點什麼來扳回一城。換句話說,文藝復興時期,這個西方文明史上的高潮亮點,這個扭轉了歷史,為人類帶來更現代、更優異的發展成果的重要時期,一開始只是一場世界級的幼稚比賽罷了。
事件發生在 1401 年,那一年佛羅倫斯可不好過。這座城市才剛爆發另一場黑死病,米蘭的軍隊又包圍在城外,大批敵軍距離城牆只有十哩之遙。經濟更是萎靡不振。在這樣的情勢下,你想必會覺得此時最好嚴陣以待,噢,還別忘了要多囤積點罐頭食品。
但佛羅倫斯人並不這麼想,他們認為,這種時候就該投入到偉大的藝術創作當中。也就是,為這城市最重要的教堂,也是它的文化象徵—聖母百花大教堂的洗禮堂,做一組富麗堂皇的青銅浮雕門。
為了找到負責這項工程的最佳人選,佛羅倫斯舉辦了一場競賽,並且極詳細地說明了規則。有意角逐的藝術家必須使用青銅,在一個四葉框飾,也就是只有餐墊大小的方形紋框當中,雕出一個聖經場景(亞伯拉罕獻祭兒子以薩)。優勝者將獲得負責洗禮堂大門那報酬豐厚的一紙合約,以及市民的感激與景仰。
請想一想,做出這樣的舉動需要多大的勇氣啊!這座城市正處在一種再脆弱不過的境地,病魔纏身、惡敵在外、經濟低迷,然而,它的市民卻決定在這種時候舉辦一場佛羅倫斯選秀大會。這場比賽比的還不是誰能做出最厲害的石弩,或是發明最強效的疫苗,而是一場為了那不實際到了極點的「美」所作的比賽。
這場比賽到最後剩下兩名角逐者:洛倫佐.吉貝爾蒂與菲利波.布魯內萊斯基。這兩名年輕人除了同樣都年紀輕輕就禿了頭以外,沒有其他一點背景條件是勢均力敵的。布魯內萊斯基的父親是一位有名望的公務員,他自己則是一位專業的金工匠,從他先前的作品可以看出他勢必能勝任這份工作。另一方面,吉貝爾蒂的家世背景沒有任何政治關係,本人也沒有任何作為藝術家的實際經歷。
想當然獲勝的會是布魯內萊斯基,但結果卻恰恰相反。
評審的意見剛好分成兩派,於是,就像所羅門王一樣,他們提議由這兩個藝術家共同負責這項工程。布魯內萊斯基的反應很可能是史上第一齣高姿態藝術家不肯居就的戲碼,他完全無法接受。若非交由他一人,他可不願意做。
那好吧,評審委員會做出回應,就把工程交到吉貝爾蒂手中。於是掀起了兩人終其一生的相互競爭,而且也促使這兩個人分別創造出世上首見最細緻的藝術與建築物:吉貝爾蒂的〈天堂之門〉和布魯內萊斯基的穹頂建築。
事實上,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斯,處處是對手與世敵。那個時代的兩大巨人,達文西和米開朗基羅,也看彼此不順眼。
或許這是必然的結果。米開朗基羅,這個足足比達文西小了二十三歲的後起之秀,當時在許多佛羅倫斯人心目中卻是後來居上的優秀藝術家。這突然的情勢變化想必讓達文西不悅。
有一天,他們暗潮洶湧的相互憎惡終於爆發。
那天,當達文西經過天主聖三廣場(Piazza Santa Trinita)時,有群人攔住他,向他請教但丁文中幾個晦澀難解的句子。剛好這時,米開朗基羅經過此地。「米開朗基羅來了,」達文西說:「叫他跟你們解釋吧。」
身為雕刻家的米開朗基羅覺得自己是被取笑,因此生氣地回應:「你自己解釋!你這個人,自己做了一個鑄不成銅像的馬匹模型,然後又不得不放棄。真是丟臉!」語畢,他便轉身離開,最後還不忘補了一句:「然後那些愚蠢的米蘭人還對你深信不疑?」—這是在暗諷達文西接下了佛羅倫斯敵對城邦的工作。
米開朗基羅的話確實句句刺骨。
事實上,雖然達文西在現代人心目中幾乎是神一般的天才,但對當時的人來說,他卻集失敗於一身。他曾計畫讓阿諾河改道以用於航運,最後以失敗告終。他的飛行計畫也是一樣。他還花費了無數的時間鑽研數學和幾何學,最後卻一事無成。他的許多工作最後都無法完成,包括佛羅倫斯政府委任的重要工作,也是他本人投入了三年時間創作的畫作:〈安吉亞里戰役〉(The Battle of Anghiari)。
這段口角讓我最驚訝的是那狹隘的胸襟,以及其中流洩出的不安。顯然,天才之間小心眼的情結屢見不鮮。例如,哥德就鄙視牛頓,無論是從科學家的角度,或是一般人的身分。同為哲學家的叔本華也不認同黑格爾的作品,認為那不過是「一個故作高深的大騙局,為後世留下用之不竭的笑料。」
天哪,嘴巴真毒。我不確定這些天才偉人尖酸刻薄的狹小心胸讓我對他們的觀感變得更好,還是更差。一方面,這說明了天才原來是多麼像個凡人;另一方面,這又說明了,天才也只不過是像凡人一樣。
文藝復興時期佛羅倫斯最大的一個謎團之一,就是正規教育扮演的角色—或者應該說,是正規教育未能扮演的角色。事實是,佛羅倫斯與其他像波羅納或比薩等城邦不同,它連一間像樣的大學都沒有。這怎麼可能呢?教育不是造就天才的必要元素嗎?
讓我們來看看是否真是如此。比爾.蓋茲、史帝夫.賈伯斯、伍迪.艾倫……這些人都沒有完成大學學業(伍迪.艾倫在紐約大學被當掉的課程之一,就是電影製作)。愛因斯坦的博士論文曾被退回兩次。而同樣是物理學家的麥可.法拉第(Michael Faraday)甚至沒上過大學。愛迪生從十四歲起就不再去學校(後來是由他母親在家中督導學習。事實上,許多天才都是接受自家教育,或是自學)。
沒錯,天才當中也有響噹噹的模範生,例如居禮夫人或佛洛伊德,但大部分的天才並不是。
在席蒙頓院長針對三百位創意天才所做的研究當中,發現大多數的天才都只完成當時的教育體系的一半。無論更遲退,或是更早退,都不利於天才養成。
換句話說,創意天才確實需要接受一定程度的教育,但是超過了某個程度之後,更高深的教育並不會促進天才誕生,反而會降低他們出現的機率。
正式教育的削弱效果出現地比一般人想像的還要早。心理學家已經證實,孩童的創意思考技巧到了以下這個教育階段就會開始停滯不前:小學四年級。
這為我們帶來一個重要的發現。當社會授予的學位數量與科學研究的發表量,在過去五十年來呈現指數般的增長,「真正有創意的成果,出現的機率卻相對來說維持不變。」這是社會學家 J.羅傑斯.荷林渥(J. Rogers Hollingsworth)在《自然》(Nature)期刊中寫下的文字。
我們正身在一片學有專精,或說是一個才華的洪流當中,但是卻沒有出現更多的創意突破。
其中的問題之一,就是我在前面提到過的—專精化。我們已經把這個世界切分成小之又小的碎塊,於是每個人掌握的知識便只侷限在現代社會劃分出來的每一個小小領域當中。
如果這個時代的天才一定得先掌握了自己專業領域的主要知識,然後才能創造出貢獻,那麼,我只能說:祝他們好運。一個物理學家或生物學家可以花上一輩子的時間去檢閱前人的研究成果,自己卻依舊做不出一點成就。
達文西就是個不稱職的學生。他到了中年之際才學會勉強堪用的拉丁文,也就是社會精英與知識分子使用的語言。傳統的智識讓達文西感到不耐,要是他聽到五百多年後心理學家艾德溫.波林(Edwin Boring)說出的話,想必也會欣然認同:
「對於低劣的知識一無所知,才是有益的。」從這個角度看來,缺乏大學教育對佛羅倫斯來說可是好事。這讓這座城市免於受到都市學家彼得.霍爾(Peter Hall)所說的「學校體制的束縛」。
說到這裡,就要再回頭看看布魯內萊斯基。在洗禮堂大門設計比賽結果落空之後,他決定全心投入到自己從未示於眾人的愛好當中:建築學。
布魯內萊斯基和好友多納特羅結伴前往羅馬,去考察當地的古代遺跡。這趟旅程並不輕鬆,而且當時的羅馬可不像現在的羅馬一樣。那時的羅馬比佛羅倫斯小得多,是「一座只有簡陋的小屋與扒手的城市,各種害蟲與狼隻在整個聖彼得區域周遭徘徊肆虐。」作家保羅.沃克(Paul Walker)如此形容。
當地人不知道該怎麼理解這兩個凝神望著拱門與廊柱的年輕人。他們於是這麼稱呼他們:「尋寶人。」事實上也沒錯,不過這兩人想挖掘的寶物跟當地人心裡想的有所不同。這兩個好奇的佛羅倫斯人是在尋找古代知識中的寶藏。
布魯內萊斯基煞費苦心地測量了一個個廊柱與拱門,其中萬神廟(Pantheon)尤其令他心醉不已。萬神廟寬達一百一十四英尺,是古代世界裡最大的一座圓頂建築。靈感來了。何不幫家鄉的聖母百花大教堂造一個像這樣的圓形屋頂呢?這座教堂一直沒有屋頂覆蓋,幾百年來暴露在日曬雨淋之下。其他城邦都在議論紛紛,對佛羅倫斯人來說,更是尷尬。
於是,布魯內萊斯基便下定決心要完成這件事。當時的輿論認為,在沒有任何外力支持的情況之下,要建造一個規模如此龐大的穹頂比登天還難,但這些唱衰的聲音只讓他更加決毅,而最後,他便風光地完成了這個不可能的任務。
有一天,我決定親自走訪這赫赫有名的穹頂,親眼看看當時這些爭議究竟從何而來。當我爬上建築物的旋轉階梯,眼前那化腐朽為神奇的天才設計實在令我驚嘆不已。
當時我在腦中思考著布魯內萊斯基與始料未及定律(The Law of Unintended Consequences)。我們常常把始料未及的結果往負面想,某些新科技或科學發展會出現始料未及的後果,然後這些惡果會反撲到我們身上。
例如地下鐵車廂裝了空調之後,月臺的溫度可能升高十度之多;醫院裡的患者可能因為住院反而感染病菌;電腦使用者可能患上腕隧道症候群。科學記者愛德華.坦納(Edward Tenner)把這樣的現象稱為「復仇效應」(Revenge effects)。
然而,始料未及定律的結果雖然可能是負面,卻也可能是正面的。有時候,災難也能帶來始料未及的益處;有時候,看似失敗的現狀,可能只是成功尚未到來。
我們都該為布魯內萊斯基沒有贏得教堂大門選拔比賽而心懷感激,因為一帆風順只會使他畫地自限。他很可能會花一輩子來進行那項工程,事實上吉貝爾蒂就是如此。
他也很可能不會到羅馬旅行,更不會建造出那直至今日都是佛羅倫斯著名地標的穹頂。他的穹頂建築不只成為當地地標,還為歐洲和世界各地數不盡的建築師提供了靈感。
下一次,當你造訪某個國家,看到當地的法院或老郵局,或是當你望著雄偉的美國國會山莊而感到讚嘆不已時,請記得想想布魯內萊斯基與始料未及定律。
那麼孕育一個天才就需要傾注整個城市的力量。」
你有沒有想過,天才可能是「天時地利人和」?
天才,不是個人成就,而是善用城市資源的結果?
此生,你就算去不了,
也一定要拜讀的七座城市文化巡禮,
超過 30 位天才靈光乍現的故事,
他們不經意的創新,
卻開啟了人們嶄新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