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牡丹亭》,驚夢~
這個故事的開頭,跟許多老派的言情小說一樣。
故事發生在康熙初年,地點在人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杭州。一位名叫吳儀一的男子剛說定了一門親事,才子總是有各種名號,他當然也不例外,各種名號加起來有一大串,但是他的自稱是「吳人」,而他的號「吳山」則是比較為人所知的,所以我們就以吳吳山稱呼他吧。
吳吳山出生於書香世家,我們不太確定他家有多少田產、多少存款或者多少車馬(又不是要嫁給他),但是在那個一套《封神演義》在蘇州要賣二兩白銀,而湖廣的農民一年所得的盈餘也不過五兩白銀的年代,能夠讀書本身就不是個一般人能做的事,更何況他家還供得起三個兒子讀書,又讓其中兩人上京趕考和入學,從這些跡象看來,吳家的家產還是很不錯的。
他是家中的第三個兒子,他還有四個姊妹,他的第一個老師是哥哥們,因為他三歲左右就被哥哥們當書僮用,聽著聽著也就聽懂了(孩子的教育不能等,我三歲的時候只看得懂忍者龜)。後來,哥哥上京趕考、中了進士,當然也就沒時間教他了,於是九歲就被送去讀書,也讀得不錯。閒來無事,他還會跑去對面鄰居家開的文藝青年沙龍串門子,因此認識了他一生的好基友洪昇(與牡丹亭齊名的戲曲《長生殿》作者)。
然而,光宗耀祖的好哥哥在中進士五年後一病而亡,雖然還有一個哥哥,但是家庭的期望與重擔就降到了吳吳山肩上。而後,十五歲的吳吳山收拾包袱,跟著洪昇的腳步進北京的國子監讀書。不知道為什麼,吳吳山並沒有走國子監生晉升為官的路子,不久後就返回家鄉杭州。
當然,家裡一定要給他講個親事,於是聘定了一位年貌相配的才女陳同。
才子佳人,應是詩酒唱和的神仙眷侶……原本應該是的……
在眉峯,心坎裏別是一般疼痛。
~湯顯祖,《牡丹亭》,鬧殤~
「陳同」,這個聽起來很中性的名字並非她的本名,她之所以改名為「陳同」,是因為她與吳人的母親、也就是未來的婆婆同名,為了避尊長諱,改名為「同」。
陳同是《牡丹亭》的超級粉絲,她如果能提早出生個幾十年,肯定會想盡辦法去見湯顯祖,但是在她出生時,湯顯祖已然化為墓中枯骨。
如同其他的牡丹亭鐵粉,陳同對杜麗娘有著極深的認同感,被重重禮法家規束縛的青春,就像故事裡那座荒蕪的大花園,只是孤芳自賞。
就像現代的粉絲一定要收集偶像的每張專輯、各種訪談與周邊商品,陳同也不例外,這位文藝少女收集的是牡丹亭的不同版本。版本這種東西,聽起來很複雜,但打個比方,就像專輯的預購版、定番版、復刻版、美國版、英國版、山寨版......等等不同版本一樣,雖然內容是一樣的,但是因為各版設計、印刷的不同,會有相當的落差。
陳同一開始收集的都是便宜的版本,她很快就發現這些版本的出入很大、用字也不精確,於是她又繼續收集,花了很多時間對比這些版本中的差異,甚至找出其中的典故作腳注,對於一個十幾歲的少女而言,要花這麼多時間作這種精細到幾乎是枯燥的工作,真的很不容易。
當然,陳同之所以可以花這麼多時間在牡丹亭上,是因為她的家境可以供得起女兒沉迷於文學,而她自幼就纏裹的小腳也使她的行動受限,不能像現代的少女一樣到處趴趴走。而後,陳同從嫂子那裏得到了夢幻逸品──湯顯祖親自認可的版本,得到這個版本後,陳同再也不需要作校對的功課了,她開始字字句句地精讀,並且在書上寫上她的看法。
陳同孜孜不倦地研讀著牡丹亭、努力地在有限的家中藏書中尋找湯顯祖字字句句的來源與含意,同時,她的家庭也正在準備她的出嫁。
一個新娘要做的事情非常多,她要核對嫁妝、要學習伺候公婆掌管家務,這些瑣碎而繁重的事中,有一件事是不可以忽略的,那就是新娘必須用盡所有的女紅技能,替婆婆做一雙鞋來表示她的手藝與誠心。這些新娘訓練,都是為了她在嫁進夫家後,可以很快地上手成為一個主婦,但是這些家務瑣事,也將佔去已婚婦女大多數的時間,除非有丈夫和夫家的支持,否則一個少婦很難騰出時間繼續讀書寫作。
如果陳同生在今日,她大可以去見她的未婚夫,然後她會發現,原來她們兩人都是牡丹亭的鐵粉,而且,吳吳山非但不反對妻子讀書、更鼓勵女子受教,她大可以安安心心地籌備婚禮,在嫁過去之後與丈夫一起研究牡丹亭。
但是,一切就壞在那個「如果」,因為陳同並不是個現代女子,她很可能沒有見過吳吳山,而她可能不知道吳吳山也超愛牡丹亭。吳吳山對於陳同而言,是一個極其模糊的人,或許,這種未知的恐懼,促使陳同拼了命地讀書、寫作,同時夫家與娘家的壓力,都要求她要做個完美的新娘,蠟燭兩頭燒的結果,陳同病倒了。
陳同仍執意寫作,病入膏肓也不願意放手,陳家人束手無策。最後陳同的母親害怕女兒太過勞累,於是奪走了陳同所有的書與作品(媽媽你在想什麼?),付之一炬,只有一樣東西逃過陳母之手。
即便如此,陳同也不肯放棄她的文學夢,她和她的偶像杜麗娘一樣,執著地抱著她們的夢想,不願和現實妥協,於是,杜麗娘抱病留下了她的自畫像、那是永遠青春的自己,而陳同在嚥氣之前,仍戀戀不捨的不是她的未婚夫,而是留在文字中、永不衰老的才華,她在彌留之際,以口述的方式,請病榻前的妹妹替她寫下了她最後的十首絕句,其中一首是:
昔時閒論牡丹亭,殘夢今知未易醒,自在一靈花月下,不須留影費丹青。
這是她的最後一首詩,字句中仍可見牡丹亭的影子(「留影」即指杜麗娘的自畫像),可見得她最放不下的還是那部牡丹亭,死亡對陳同而言,並不是結束和痛苦,而是她從此將從人間的束縛中解脫,她將成為一縷自在的幽魂,在花月之下追逐著她的牡丹亭之夢。
在婚期之前,陳同悄然而逝,但是她的故事並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