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牡丹亭》,幽媾~
現行的牡丹亭分上中下三本(共六十齣,但分成幾本會隨著版本有所不同,像陳同的版本就是上下兩冊),上本以杜麗娘為主,寫她的閨閣生活、遊園、夢中相遇、再度入園尋夢、留下畫像到病死結束。中本則分成三條支線,一寫杜麗娘之父奉命平亂,以此寫外在的局勢,二寫男主角柳夢梅赴杭州趕考,貧病交加暫宿於紅梅觀(原是杜家),柳夢梅意外拾得杜麗娘的畫像,孤獨的他因而將畫中美人視為友伴。三寫女主角杜麗娘在冥府中得到體諒人情的判官相助,准她回到人間。
第二與第三條支線在紅梅觀中合流,杜麗娘在夜間與柳夢梅相會,直到後來事跡敗露,杜麗娘才說出自己本是女鬼,請求柳夢梅挖出她的屍身、助她還陽。雖然柳夢梅很害怕(聽到自己睡了個女鬼、而且還要半夜刨屍體,不怕才怪),但還是在紅梅觀主石道姑的幫忙下,挖出了因受花神保護而未壞的肉身,於是杜麗娘死而復生。
杜麗娘生前連睡個午覺都怕老爹發現,死了之後卻第一次見面就上床,這奔放的反差,其實正是少女們之所以崇拜她的地方。而未婚而卒的陳同,更是徹底地仿效了偶像的行為。
陳同去世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吳家,我們不確定吳吳山一開始對此事的反應如何,但是原本並沒有見過陳同的吳吳山,卻在陳同死後接連三天夢到同一個美人前來相會,兩人在夢中唱和了十八篇詩文。被陳同的才華感動的吳吳山,醒來之後,寫了〈靈妃賦〉來稱頌她,因此而洩漏了這一人一鬼在夢中相會的事,於是,陳同就不再出現了。
陳同與吳吳山相會的三夜,就是他們僅有的三次見面,後來還有一次,卻不只是吳吳山一人得見、而他也不忍直言。
或許是直到陳同入夢,吳吳山才開始試圖了解這個無緣的妻子,不久後,陳同的乳母來見他,送來了陳同給吳母做的一雙鞋,交代了陳同的遺言「我陳同薄命、熬不到侍奉婆婆。(同薄命,不逮事姑)」
如果,這句話就是陳同在世上最後的遺言,那麼陳同的名字根本不可能留存於世,甚至吳吳山也不會記得她。然而,陳同卻藉由三夜的夢中相會,使吳吳山記住了她,於是,吳吳山把握機會詢問陳同的相貌、舉止、衣飾......等等,確定夢中佳人正是陳同。乳母又告訴吳吳山,在陳母焚毀陳同作品的時候,唯有陳同藏在枕頭下的一本沒有燒毀,最後被乳母藏了起來(但是作用是給乳母的女兒夾花樣.......),吳吳山連忙告訴乳母,他願意用一錠金子的價格買下陳同的遺作,乳母欣然同意,很快地,就把這半部牡丹亭送往吳家。
杜麗娘因為柳夢梅刨出肉身而復活,陳同的生命,也在吳吳山翻開這本遺作之後重生。
吳吳山這才真正地認識了她,除了文字之外,他也注意到紙上尚有斑斑淚痕,或許是陳同在閱讀時深受感動的淚水,也或許是她病中不甘願的淚痕。不管是哪一種,但凡有淚痕之處,必有精妙至極的評語,既是情痴,亦見慧黠。
吳吳山明白,這本書落到他手裡並非偶然,陳同是不會甘心就此埋沒的。即便他與陳同生前從未見面,甚至陳同是以未嫁女的身分死去、葬在自家的墓園,吳吳山還是認為,陳同是他的妻子、而他是陳同在世唯一的知音。
在他後來的數十年人生中,吳吳山都沒能忘記這個未婚妻,他收集了陳同當年的版本、一再重讀與評點,試圖與陳同對話,而後又從陳同的妹妹那裡買得陳同病榻前的遺詩,並手抄了陳同寫作的短序。
某一次,這張手抄的短序被吳吳山的外甥女拿了起來夾到別處,事後吳吳山著急地到處尋找卻不可得,直到三年後某次晒書(把書拿到陽光下曝曬,可防蟲防霉),又在別的書頁中發現,吳吳山重讀了這張短序,像是再一次聽見了陳同的聲音。
此時,陳同已然去世十三年了,孤冢埋香,唯有一縷思念跨越黃泉。
~湯顯祖,《牡丹亭》,婚走~
陳同的死,在禮法上並不構成吳吳山不婚的理由,於是,吳家很快又給吳吳山安排了婚事,也是一位才女,名喚談則。
談則原本就會在梳妝台邊放書、趁機在梳妝時多讀一點,嫁入吳家,在丈夫的鼓勵下,她可以自由地讀書,她與吳吳山互相欣賞,因此得以從丈夫那裏讀到了陳同的作品。
如果這是個出現在列女傳之類文本的故事,那麼談則一定是出於婦德而不計較丈夫對於陳同的讚賞。但是談則從陳同的作品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這兩個年齡相近卻從未謀面、又嫁給同一個男人的才女,在陳同的遺作中隔空對話,談則崇拜陳同到極點,她甚至能夠背誦陳同的評語,即使吳吳山抽考,也一字不差。
因為太愛陳同的作品,談則和吳吳山都十分惋惜那半本被焚毀的稿子,既然這世上能夠繼承陳同意志的人,唯有談則和吳吳山夫婦,那她們不繼續評點、還有誰?談則一開始只是用小紙條把自己的評論貼在書上(如果那時候有便利貼可買,估計談則會買整箱),後來談則比較有自信了,就把自己的評論拿給丈夫看,吳吳山甚至認為,她們的文筆十分相像,幾乎分不出誰是誰。
談則與吳吳山的婚姻十分美滿,這對都還不滿二十歲的年輕夫妻,尚未經歷人世的痛苦,她們全心投入文學評論,談則自已除了評論牡丹亭之外,還有一本文集(但是似乎沒有傳世)。唯一困擾談則的,是談則對比版本後發現,陳同所評的版本有其他版沒有的句子,這意味著陳同原有的下本,很可能有著談則手中版本沒有的東西。
這件事讓談則非常沮喪(大概就像買不到限定版鋼彈模型一樣的意思),她的沮喪,吳吳山並非一無所知,某一次,他終於找到了與陳同同樣的版本,連忙帶回家給談則。
談則大喜過望,平常不大喝酒的她,高興得一連喝了八九杯,就醉到隔天都沒醒。後來,談則很謙虛地表示,在丈夫認為她和陳同的水準一致之後,他們開始把陳同、吳吳山與談則三個人的評論都抄到新得到的版本上。
不過,談則有一件事與陳同不同,她不願意自己的名聲被暴露出來,因此她並沒有在抄本上留下標示自己話語的記號(例如吳吳山用「吳曰」,後來的另一個評論者用「錢曰」),她把自己化成了陳同。
由於談則不願意曝光,致使許多人認為那些對牡丹亭的評論出自吳吳山之手,每當吳吳山解釋那其實不是他時,人們又不願意相信,因此陳同與談則,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得到重視,僅有少數與吳家有舊的才女們,可以登門閱讀陳同與談則的手稿。
仙果難成、名花易隕,談則和吳吳山幸福的婚姻生活只有短短的三年,談則熬過了陳同沒能熬過的少女時期,卻熬不過許多女人都沒能熬過的另一個難關。
康熙十四年(西元 1675 年),在我們一般讀到的歷史大事件中,正逢三藩之亂,在課本上,我們不會讀到吳吳山在這一年遭遇到的痛苦。先是吳父染病去世,吳家還在處理喪事,半個月之後,談則難產,母子俱死。
吳吳山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打擊,於是,父喪一滿,他離開了令他傷心的家園,北上前往山海關外的奉天(今日的瀋陽一帶)當一位官員的幕僚,那一年,他不過二十一歲。
為了忘記傷痛,吳吳山試圖把陳同與談則一起留在南方,但是這兩個女人卻與他魂夢相隨。他去了東北、又到北京見老朋友洪昇,兩人談起牡丹亭,吳吳山的論點卻少不了陳同與談則的見地,她們的看法又與洪昇的理論互相呼應,就連洪昇都驚訝了。在討論中,他一再提起她們,好像陳同與談則就在身邊,他也不避諱把她們的意見分享給老朋友。
洪昇六歲的女兒洪之則,靜靜地聽著吳吳山與父親的討論,在很多年後,她仍記得吳吳山提起談則與陳同的樣子,她也記得自己當時恨不能見到這兩位才女的心情。
或許吳吳山自已沒有感覺,但是洪之則的側記,卻讓我們發現,不管吳吳山走得多遠,陳同與談則從來沒有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