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代,象徵臺獨理念的「鯨魚旗」,似乎越來越常見到了。這面旗子的圖騰創意,來自西拉雅族畫家陳剛毅的油畫作品。在這些圖像裡,臺灣島彷彿也跟著鯨魚的動作飛躍起來,那樣的意象呼應著許多人的願望,自然要使它們受到歡迎。
把臺灣島描繪成鯨魚,並不從這面旗子與這幅油畫開始,實際上在更早之前,已有過類似的想像。
1996 年的第一屆總統直選,參選的彭明敏先生,就曾經把鯨魚標舉為其陣營的代表。或許是在那時,鯨魚(Hi-On,「海翁」)在臺獨運動的歷史當中,便有了特殊的意義。
不過,鯨魚也不見得一定就要與臺獨的政治理念有關。
2005 年,剛成立不久的臺南市臺灣文學館打算設計形象廣告,當時,他們也把橫躺在東亞海洋上的臺灣島,畫成了一頭大鯨魚。
寫過《倒風內海》的小說家王家祥,想像得就更浪漫、也更細緻了,他說:
多雨的臺灣東北部,是鯨魚的噴水口;豐饒的嘉南平原,則是肥美的魚肚。至於花蓮和臺東,應該是乾淨漂亮的鯨背……
究竟為什麼,我們的島會引發這許多關於鯨的聯想呢?多半是因為,地圖裡臺灣島的輪廓,看起來很像是一頭鯨魚吧。
但是,在現代地圖測繪技術還不發達的年代裡,一些中國文人其實也常在他們的作品裡,把臺灣稱作「鯤島」。這裡的「鯤」,在古代神話裡,指的是一種海中大魚。後來的許多讀書人,則直觀地把「鯤」理解為鯨魚。臺灣島與鯨魚的形象連結,顯然是數百年前便已產生的事情。
類似「鯨鯢」這樣的詞彙,在古時候,也被用來借指那些不受陸地政權管控、在海上興風作浪的盜匪。因此,在清國統治的時代,時常聚集起反抗勢力的臺灣島,又跟鯨魚有些關係了。
例如,有個官員是這麼說的:臺灣島啊,在大清國的眼裡,其實只是一個「鯨鯢恣睢」之地。換句話說,這座島就是個醞禍釀亂的海盜窩啦。
另一方面,只要在臺灣島上發生了反抗官府的事件,那些帶頭搗蛋的傢伙,也常常在文人筆下,被譬喻為意義邪惡的「鯨鯢」──這麼一座被人們想像成鯨魚的小島,裡面又窩藏了很多被比擬成鯨魚的壞蛋。清代的臺灣,大概可以說成是一個「鯨魚之島」吧。
一、
然而,如果先不要去管大清帝國與古板文人的想法,像鯨魚一樣遨遊於海洋上的草莽英雄,不是挺浪漫的嗎?
18 世紀的一個清國軍官,曾說往昔的鄭芝龍「鯨鯢海上」。在當時的語境裡,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像鄭芝龍這樣的海盜,在海洋上四處為禍,對國家造成了莫大的威脅。可是,從現代人的角度看起來,說鄭芝龍率領的海盜團夥,像鯨魚一樣主宰了整片大海,應該是個令人心生嚮往的冒險故事吧!
在明清易代的關鍵時刻裡,鄭芝龍的選擇是離開海洋,他的生命最終也抑鬱地結束在遙遠的北方大陸。這頭曾經揚威於海上的大鯨魚,或許做了一個並不適合其本性的抉擇。
而他那個名聲顯赫的兒子,倒是在很年輕的時候,便明白了這個道理,他遂與老爸分道揚鑣,繼續開展屬於自己的海上事業。
民間故事裡的鄭成功,是徹頭徹尾的鯨魚化身。中國人喜歡給英雄人物的出生編織一些祥瑞故事,襯托這些名字的不平凡。大皇帝是真龍下凡,大將軍是虎豹的化身。像鄭成功這樣的海上梟雄呢?自然要是一頭大鯨魚了。
故事是這麼說的:鄭成功出生於日本長崎平戶島上的那一天,忽然「天昏地黑,雨箭風刀,飛沙走石,鼓浪興波」,不得了的事情,眼看要發生了。只見海面上陡然出現了一條大鯨魚,牠的雙眼竟放出了燈火一般的光芒,頭上噴出的水柱落下來,宛若大雨一般。
這頭鯨魚在海裡面出沒翻騰,弄得浪濤洶湧,直鬧了三天三夜。鄰近地方的老百姓,都說他們從來都沒有看過這般壯闊的異象。那時,鄭成功的母親夢見自己也在圍觀鯨魚的人群裡,眼見那頭巨獸跳躍於海面上,越來越近,猛然撲向了自己的懷裡……
隔天,鄭成功誕生於這個世界上。
那之後,鄭成功的許多故事,也常與鯨魚聯繫在一起。傳說中,有個禪師曾斬釘截鐵地斷言:鄭成功就是「東海長鯨」的投胎轉世,而他的子子孫孫,自然也都該是「鯨種」。傳說中,當鄭成功率領大軍攻向臺灣的時候,駐守在安平的荷蘭人,竟遠遠望見海面上一個容貌奇偉的男子,穿著華麗的衣裳,騎著一頭鯨魚,直逼鹿耳門而來。傳說中,當鄭克塽及其政權敗亡以前,又有一頭鯨魚,不停地在海上發出哀鳴,最後擱淺在安平的海岸邊,默默死去……
二、
還有一個與臺灣歷史相關的人物,也與鯨魚的傳說有關,但比較默默無聞一些。他是清領時代晚期的臺灣鎮總兵,名字叫林向榮。
林向榮的敵人,名號倒是挺響亮的,即所謂「臺灣三大民變」的最後一個變亂領袖:戴潮春。
如眾所周知,在 19 世紀晚期發生的這場民變當中,戴潮春的軍隊首先攻進了彰化縣城,之後又向中臺灣的各個據點進逼。清政府的應變辦法,仍是緊急從海峽彼岸調兵遣將、前來增援。但是,在援軍抵達之前,清國的官員們也只好期待駐臺軍隊能夠力戰不輟,儘量保護住一些戰略要地。
作為彼時清國駐臺軍隊的領導人,林向榮責無旁貸,他自然得帶著部眾,在增援的帆船靠岸之前,擋住敵人的攻勢。而這位將軍也確實幹得不錯,在嘉義,他的軍隊成功地逐退對手,守住了城池。在鄰近的八掌溪,林向榮的軍隊雖然遭遇包抄,頗有一些傷亡,但倚賴著火炮,他們仍舊贏得了那場困難的野戰。
然而,在接下來一場救援斗六的戰役裡,林向榮不再有反敗為勝的好運了。數萬敵軍包圍著難以執行運補的斗六門,林將軍的部隊儘管左衝右突,竭力要殺出重圍,仍不能扭轉大局。在數個月的圍困過後,斗六城裡的糧食消耗殆盡,林向榮終於仰藥自盡,在絕境裡走向死亡。
── 然而,這個故事,與鯨魚有什麼干係呢?
據說戴潮春的軍師劉阿屘,曾經使用了這麼一個宣傳策略:他向參與變亂的群眾宣稱,與他們交戰的清軍將領林向榮,乃是「鯨魚精」的轉世。
所以說啦,在八掌溪附近的那場戰役,清軍之所以能夠獲勝,是因為林向榮這頭大鯨魚,跑到一個有水的地方作戰,當然是從容自在。但是現在,林向榮跑進了斗六城裡,劉阿屘當即作出這樣的預言:
魚入斗中,不久當自潰矣。
據說這個聽來有些胡鬧的占卜,後來真的起了作用。大批的老百姓因為信從劉阿屘的說法,沒有人願意投向官軍,因此促成了林向榮的敗滅。
劉阿屘這招,究竟是打哪來的主意呢?我們已無從知悉,不過,一個關於鯨魚的傳說,導致了一支軍隊的潰散,或許是臺灣島的鯨魚故事集裡,比較少被注意到的章節吧。
三、
人類對鯨魚的比附與想像是一回事。現實來說,早期的臺灣人,當然也是見過鯨魚的。很久很久以前,這座島嶼上必然就有許多的討海人,也曾在汪洋大海上與鯨魚相遇。就算不出海,其實鯨魚從幾百年前開始,就時常擱淺在臺灣的海岸旁邊,其頻率,可能比我們的普遍想像,還要高出不少。
19 世紀中葉來到臺灣的文人吳子光,便曾在他的文集裡,紀錄了一個鯨魚擱淺的事件。
他說,在今天苗栗通霄的海邊,曾有一條長達 30 公尺的「巨魚」,倒斃在沙灘上。有些好奇的人拿起了木棍,撐開牠大大的嘴巴,一路走進了魚肚子裡,內部幾乎有一個房間那麼大,真是令人吃驚。後來,附近的人們聽聞這個消息,都爭相跑來割取這條大魚的肉塊,花了數十天的時間,一尾鯨魚就這麼被肢解得乾乾淨淨。鯨魚的骨頭,還被拿去當成了小河邊架橋的材料呢!
類似這般鯨魚擱淺、引來人類分取骨肉的事件,其實在過去世界各地的沿海聚落裡面,頗為常見。肉食來源還不充足的年代,一頭鯨魚,大概可以讓許多家庭大肆飽餐,分食鯨魚是很自然的事情。鯨魚油同時是極好的燃料,在乾隆年間的漢人文獻裡,我們便可以看到那時臺灣沿海的民眾,懂得把擱淺的鯨魚油脂取下,作為燈油使用。
此外,堅實的鯨魚骨頭,還可以挪作多種用途。《澎湖紀略》說到,早期當地官廳的大門,就是以鯨魚骨作為建材。鯨魚的脊椎骨,也可以用作舂米的碓臼。
小漁村裡的這些鯨魚故事,大概不容易被生活在城裡的文人群體所記錄。關於苗栗通霄海邊那頭鯨魚的傳聞,也只是很湊巧地被吳子光書寫下來。可以想見,大概還有許多類似這樣的事情,曾經在臺灣四周圍的海岸邊,默默地發生吧。
而如果平埔族的先民能夠留下更多的歷史線索,我個人相信,那裡面一定會看見更多鯨魚的身影。都說南島民族擅於航海,那麼,總會有個噶瑪蘭族的少年,在龜山島畔看見鯨豚的飛躍。也總該有一些關於鯨魚的傳奇故事,流傳在他的部落裡面……
四、
說到臺灣的原住民,後來的我們,對於「高山族」的理解似乎稍稍多一些。
雖然「高山族」這幾個字,聽起來似乎與鯨魚不太有關。可是,在這套知識系統當中,被歸類在「高山族」的原住民,有些族群與海洋的關係其實是非常親近的。
東台灣的原住民裡面,撒奇萊雅族、阿美族、卑南族都有「海祭」。而其中一些關於海祭的神話傳說,就與鯨魚有點關係。
現在的我們之所以知道這些故事,得說到大名鼎鼎的日本總督府民政長官後藤新平,與他組織起來的「臨時臺灣舊慣調查會」。1909 年,這項大規模的調查計畫,也擴及到臺灣的原住民群體,「舊慣調查會」裡成立了「蕃族科」,同時找來了一些民間學者擔任委員,深入各個部落進行踏查,並且系統性地建立起一套關於原住民的知識體系。
1909 年以後,日本學者在東臺灣數個不同原住民部落所採集的「女人島」傳說。這幾種傳說的情節大抵相仿,其概念則可以略述如下:
一名男子外出工作時,意外地漂流海上,最終抵達一座僅有女人的小島,隨即遭到囚禁。男子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來到女人島的海岸邊,在一頭大鯨魚的幫助下,終於返回自己的部落。為了報答鯨魚的恩情,男子的族人年年都向海裡的鯨魚獻祭,一直延續至今。
──「女人島」的象徵意義,臺灣先民與鯨魚的互動關係,或許都可以從故事裡看出一些端倪,這裡,我們不打算討論得更多。只是,在你到花蓮搭船賞鯨的時候,也曾知道東臺灣的原住民,有這麼一個關於鯨魚的故事嗎?也或許你會想像:人們是不是還有機會在太平洋的海面上,碰到那頭從女人島返航的大鯨魚呢?
(關於臺灣原住民與鯨魚的連結關係,你還可以參考 Mata Taiwan 的這篇文章:臺灣正掙扎擱淺,還是頭準備遨遊大海的鯨魚?)
談起 17 世紀以前的臺灣,好像自然而然,就該把故事往史前人類推想。不過,鯨魚是哺乳類動物,而許許多多的動物,都比人類還要早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也許,鯨魚與臺灣島的連繫關係,還可以追溯到更久以前。
生物學家其實很早就從化石裡面掌握到:鯨魚的祖先是陸地上的生物,他們是慢慢演化到海裡去的。不過,一直要等到近幾十年,分子生物學越來越發達,新的化石證據也出現以後,學者們才比較肯定:鯨魚很可能是從偶蹄類動物演化而來的 ── 更直白地說,海裡頭的那些鯨魚,與臺灣的一些特有種生物,譬如長鬃山羊、臺灣野豬、平原上的梅花鹿,親緣關係十分接近。在現代生物學裡,他們都被歸屬於「鯨偶蹄目」。
浪漫一點地想,太平洋裡的鯨魚,以及臺灣島上的山豬,其實在幾千萬年前都是同一個直系祖先。聽起來,也像是某種遠古的神話。不過,這卻是只有生物學家能夠告訴我們的,關於鯨魚的真切故事。
五、
另外還有許多關於鯨魚的臺灣歷史故事,這篇長長的文章已不能盡述。其中一些故事,讀者可能會覺得比較熟悉。
比方說,日本時代建立於墾丁南灣的捕鯨業,在最近幾年就比較頻繁地被提起。今天去到南灣,會看到好多年輕人衝浪、戲水,不過,若你往南灣的最南側走去,會見到一條平直的、向海面延伸的人工棧道遺構。
你可以想像在數百年前,有許多大鯨魚的身體,就是沿著那條棧道被拖向海灘,繼而被屠殺、肢解。那樣的捕鯨事業在墾丁,從 1913 年開始,一直進行到 1960 年代末期才告結束。相關的歷史,故事網站上的鯨魚學者蔡阿修,曾寫過相關的文章,有興趣的讀者,或可前往一讀。
(蔡阿修:【淘鯨記】從墾丁開始,台灣也有一段捕鯨魚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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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章一口氣說了許多鯨魚的事情,看來有點散漫。不過,我真正懷想的問題,其實只有一個:以上這些關於臺灣的鯨魚故事,你曾經聽聞過多少呢?
至少我自己是很無知的。
數年以前,當我真正開始蒐集這些故事的那時候,我知道的其實很少很少。關於臺灣島上的鯨魚傳說,我只聽過鄭成功是個騎鯨少年,花蓮有許多的賞鯨船,大約只是這樣而已。
直到今天,我仍然很喜歡臺灣島是一頭大鯨魚的這樣一個譬喻,同時也希望:這頭鯨魚能夠自在地泅泳於大海之中,隨心所欲地飛翔、騰越,在世人面前表現他最美麗的身姿。然而,在這些浪漫的想像以外,我們對於這座島嶼過往的鯨魚故事,又有多少認識呢?
這個問題,或許可以延伸得更遠一些:關於臺灣這座島,還有多少故事,是我們過去未曾聽聞的呢?
被比擬為一頭鯨魚的臺灣,未來可能還會創造出許多精彩的故事。在那之前,島嶼的過往,或許也存在著許多同樣動人的歷史,值得我們去探掘、去述說。這大約是,我會想說這些故事的理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