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則天的傳奇一生為史家帶來了極大挑戰:要從中世紀杜撰的傳奇和小說中分辨真偽,十分困難,更何況,甚至連研究的主體自身都刻意要將一些錯誤的訊息傳達後世;幾乎所有早期出自唐代宮廷的史料都是官方文件,隱祕的內幕充斥其中,歷史學家必須不斷從字裡行間辨識出層出不窮的謊言。
在其駕崩後,有關武后一朝的文件被相對迅速地下令編纂,且由一位素來有干預編輯習慣的侄兒武三思執行,而他卻在之後的宮廷政變中被謀害;由他編纂的這個版本之後被武氏當權的孫子唐玄宗下令改寫,而其母竇氏據說是遭武氏清算的受害者之一。
此外,大唐一朝擁有兩部官修正史——《舊唐書》和《新唐書》,而這兩部史書對於一些主要人物的行為和動機的品評有時存在分歧。
在武后還是少女時,她僅僅是旁人權力棋局上的一顆棋子——一個為了剛愎自用的君主所設計的美人計,但結果卻是和預期完全相反的情況。武氏和其支持者都必須用荒誕不經的謊言,來掩蓋她的首個重大醜聞——總的而言,這個醜聞根據史書的紀錄,是武后和自己的繼子李治有亂倫之事。對於日後的武后來說,宣揚她與前兩任皇帝皆有牽扯是有利的武器,但她也心中雪亮,自己當年的一些決斷奠基於錯誤的證據之上。
武后的支持者盡力讓她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對於其言行失檢之處則視而不見;她的政敵則利用對其行為的合理批評,混雜以歪曲的妄言,將她塑造成惡魔的形象。這種雙方的角力宣傳,已經延續了幾個世紀。
我們都知道,至少以當時的標準來說,武后確實十分明艷動人,在中世紀後宮的嬪妃行列中,她絕對有辦法在這場最華麗的選美比賽中穩操勝券;而武氏家族在政界擁有良好的關係也是事實,且其表親也有可能在她通往後宮的路途中幫了她一把。但是,即便缺乏家族的支持,武則天也絕對不可能寂寂於後宮。
唐代留下的雕像和肖像畫均顯示出當代對於圓臉和豐腴身材的喜好。
唐朝的男人喜歡圓潤且營養充足的女人,在過往的生活中,武則天也對其雙下巴沾沾自喜;在她青春年少時,其魅力足以誘使王子犯法。她同時也愛慕虛榮——武氏深知自己的美豔,並享受著自己豔冠群芳的容貌。終其一生——特別是在享受魚水之歡時——她都喜歡細細欣賞自己的倒影。
她冰雪聰明。
雖然一些關於其早年的可信小道消息,有其年輕氣盛、稚氣未脫時的軼事;但在其而立之年,這名早年位份不高的嬪妃,卻以某種方式成功奪取了權力的韁繩。
如果一些關於武后的批評——利用其第二任夫君在病中時的無能,挾天子之名以統御帝國——是可信的,那麼這項批評當然也夾帶其早年的醜聞;如果武氏真的如其敵人聲稱,在 660 年代時擁有龍座幕後的權力——儘管她也因其老年後的一些行為遭到嘲笑和唾罵——那麼她也應該對於大唐文化的如日中天有著某些貢獻。
她決絕無情。
在其成長期間,她以宮女和強勢統治者——其首任夫君,太宗皇帝——的床笫伴侶之姿度過。
太宗——必須為兩個兄弟的死亡和父親的退位負責——擁有宏偉的抱負和野心,橫行霸道於儒家傳統之上,並將許多該屬於父親的成就佔為己有;也許太宗在武氏身上,看到了一些類似自身的性格要素,又或許是,武氏從他身上學習到了一些謀略中事,無論如何,要想達到所願生活的首要準備,就是要步步為營地追求自身目標。
根據武后一朝文士的記錄報告,其在後宮無情地將敵人折磨至死,導致她被定性為「妖猾之狐」,並遭受一長串的詛咒所擾;武后的政敵亦聲稱她勒死了自己甫出生的女兒,並嫁禍給後宮中的競爭對手。即便武后的辯護者能對這樣的故事一笑置之,卻也不得不承認它所反映出的另一面向——這是一個能夠把孩子的悲慘猝死陰狠地轉化為自己優勢的女人。
她也堅強如石。
由於無畏當時對於婦女在權力地位上的禁令,武氏因而能夠成為世界上最強大文明的統治者,雖然其政敵指責其濫用親信和迫害異己,但證據卻反映出恰恰相反的結果——武后將世襲家族手中的管理權力送往經由平等科舉入朝的個人手中。
以當時的標準來說,她也體現了「性解放」(sexually liberated)。
她是皇帝眾多嬪妃中,唯一成功以己之力跨越品級者。其中一個對武后的奇怪辱罵是,她敢於使用其他嬪妃恥於嘗試的雲雨方式,使她極受第二任夫君高宗的寵愛,從而確保高宗能在她後來的種種大膽行徑中與其合作。
沒有人會質疑一名男性皇帝擁有一個以上的性伴侶(事實上,這甚至被認為具有強制性,為了皇帝的健康著想,他必須擁有多名妾侍),然而,作為一名女皇帝,武后被指控的罪狀一直圍繞在其與僧侶、官員和顧問之間的混亂關係,甚至這些關係不僅發生在其中年,更一直延續到其耄耋之年。
我們能夠藉由這些關於武則天的多面性格,刻劃出一名栩栩如生的人物,但這些證據仍受到歲月和種種政治宣傳活動的破壞,史家能夠做的只是帶領讀者繞過一些訛傳。生活於武后時代的人們對於他們親眼目睹且受到鼓勵的各種劇變,存在廣大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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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強調以天之自然的綱常倫理保守家父長制,也就是孩童須服從父母、妻子須服從丈夫、幼者須服從長者、臣民須服從統治者;如果一切事物都按照這樣的次序運轉,那麼將能達到世界大同、宇內昇平的境界。
然而,武氏恰巧生在一個女權相對提昇的時代:動盪亂世已由國祚短促的隋朝劃下休止符,軍事貴族們和胡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在隋朝被其姻親唐朝用短暫而血腥的內戰推翻後,許多舊日隋朝貴族也被唐以新朝廷的職位或與新皇室的聯姻收買;許多反映出舊有的外族血統姓氏——例如長孫——逐漸邁入帝國的舞台,被剝奪帝位繼承權的隋朝貴冑透過女性家庭成員增加影響力,此時兒子們可能已失去權力,但女兒們卻能嫁予唐朝貴族以攀龍附鳳。
讓中國男人感到無地自容的是,女性拒絕繼續隱身幕後。
曾有唐朝皇帝抱怨當前世道有太多女子崇尚國外風俗——穿著長褲、騎馬和戴著危險的短面紗——並和突厥部落的女性一樣更加自由和獨立。
盛唐詩人們吟詠著長安酒肆中的碧眼少女,地方行政官員企圖以經濟處罰抑制異族通婚,這些種種皆反映了當時中國的對外關係,不僅僅是貿易和外交層面,更多的是關於不同族群的遷移與定居議題。
武則天正是此族群認同角力下的化身,生而為東南方農業民族與西北部遊牧部族的混合物。根據中國傳統,女性必須遵守三從四德,但這個傳統卻受到出身北方的統治者治下相對自由的風俗的挑戰——北朝婦女被認為較愛拋頭露面,隋朝初年成書的《顏氏家訓》中即提到:「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
這種女人持家的行為與中國傳統正焦慮不安地並存著,因為中國古代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認為女性應當安靜隱居。
孔老夫子並不是唯一認為女性應當保持在政權之外的權威思想——事實上,當許多之後的朝代出現問題時,都常常利用聖人的警告來降罪女性:中國史上第一位皇帝的母后,就時常因其荒淫的行為而受到譏笑,這樣的誹謗甚至轉而指責其子,臆測母后企圖以與情人產下的私生子來將之替換;呂后,大漢皇朝的女性家長,也是一個被用來訴說女人將為皇朝招致災禍的例子。
面對意志軟弱的兒子,呂后攝政十數載,並在她彌留之際,呂氏一族試圖趁機奪取龍座;到了近現代,更有人言之鑿鑿地說,清朝將會亡於一個特定滿洲氏族的女眷之手,而此氏族的最後子裔——即慈禧太后——則一手主宰了中華帝國的最後時日。
然而,則天大聖皇帝所代表的意涵的卻遠遠超過所有上述女流——不僅在於其非凡成就,更在於她陷入了歷史評論家的仇恨泥沼之中,並啟發了無數敬之畏之的小說作家。
在十六世紀,她成為了豔情小說《如意君傳》的主角,裡面對其暮年有詳細描繪,包括她愛上了一名雄偉的青年,並在兩人翻雲覆雨時,激情地叫喚此青年為「親爹」;不同於這類豔情小說,十九世紀的小說《鏡花緣》則將賦予其女權主義革命下的不同形象:醉酒的武后霸氣十足地命令人間的花朵皆須在隆冬綻放,天上衆花神震懾於武則天之權威,只好一一服從,導致了衆位花神被逐下凡塵,並參與了塵世反武的革命,摧毀了她充滿瓊漿玉液、怒火欲望和金銀珍寶的軍隊堡壘。
到了二十世紀,武后反抗舊秩序的革命行動——不論其方法或動機——都讓其聲望在共產主義思想家之間復甦。
這些學者讚譽武后助長了婦女解放、拒絕屈服威權和推動平等考核制度;然而,這樣的讚美也立即激起了中國國民政府的強烈反彈,甚至有人將武后納入四個人類史上最殘酷的大規模屠殺者之一——排在她前面的是史達林、毛澤東和成吉思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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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二十一世紀初,武則天被塑造成一種更為新穎的形象。
東方的媒體將其打造成女性的「自白文學」(Confessional Literature)風尚,其已然成為中世紀的中國版灰姑娘。許多小說和電視連續劇,均將武則天的年少描繪成迷途無知的少女,一朝被選入宮,她的白馬王子雖然在其陷於醜聞之中時拯救了她,但之後即使王子仍活於世上,卻在心靈上離棄了她,留下她一人對抗由其親戚發動欲傾覆皇朝的政變。她的長壽十分受到史詩影劇的青睞,她所處的大唐時代更是服飾和時尚的夢幻時光,而她的困境往往殘酷且永恆。
離現今最近的類比或許最令人吃驚: 1996 年,一本以中文寫成的希拉蕊傳記問世,書名竟然是《禍水.水禍:白宮武則天希拉蕊》——希拉蕊是否會將此標題視為一種恭維,端視其信服何種面貌的武則天。
喬納森.克萊門茨(Jonathan Clements)英國劇作家與大眾史學家。現為西安交通大學特聘研究員。其著作橫跨北京城市史、絲路歷史和毛澤東、馬可.波羅、中國傳奇外交官顧維鈞等人物傳記,其中《秦始皇》(The First Emperor of China, 2006)一書於 2007 年被譯成中文並出版。「國家地理頻道」《鄭成功:古船重現》(Koxinga: A Hero’s Legacy, 2012)記錄片奠基於其著作《海盜王:鄭成功與明朝的傾覆》(The Pirate King: Coxinga and the Fall of the Ming Dynasty, 2004)。其近年著作有《新譯孫子兵法》(Art of War: A New Translation, 2012)與《現代中國》(Modern China: All That Matters, 2013)。
還是唐史不願面對因此只能窘迫詮釋的正史本身?
禍國、敗德、縱慾,這些加諸於她的罪名,
細屬中國歷代男性君主,又有幾人能逃脫?
或許,在儒學史觀的灼灼眼光下,身為女人,
才是武則天真正的原罪。
而朕乃女人——正是武則天內心的真實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