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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身體?誰的空間?誰的女子體育?

2017 年中華台北選手郭婞淳拿下女子舉重金牌,並打破世界紀錄,成為全民擁戴的女英雄。同場的體育主播丁元凱因為不重視女性選手的專業表現,一再評價她們的「顏值」,而被觀眾串連抵制:「你到底是來主播國際運動賽事還是來奚落、嘲諷、慾望女人的?」


東森主播丁元凱在評論世大運女子舉重賽事時,從對方長相大作文章,引來網友不滿。圖擷自臉書

女性運動長久處於眾人的目光之下,有國族使命的高潔,有引人稱羨的體態,同時包裹著民族國家與情慾流動的想像,然而究竟這些是如何發生的呢?原本藏於深閨的女性是如何從庭院裡玩紙鳶,盪鞦韆、踢毽子,走上運動競技的舞台?又如何經歷公開場合上,那些對她們的身姿、容貌,搜尋、窺探、議論的眼光呢?


本文所要引介的游鑑明教授的《運動場內外:近代華東地區的女子體育(1895-1937)》,透過女學生最多,女性運動最蓬勃發展的中國華東地區,訴說女子體育的變化。


游鑑明的《運動場內外:近代華東地區的女子體育(1895-1937)》

審美的變遷:國民之母到新女性

晚清中國面臨鄰國及西方列強入侵的國際現實,以及接踵而來割地賠款的條約,導致深深的屈辱印記,時至今日,拆掉「東亞病夫」這塊招牌,仍是大快人心的戲劇符號。而在當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口號也延伸到了婦人,國人呼籲、女界自省:「釵裙粉黛,埋沒一生,把社會上的資財,也消耗得夠了,何嘗盡過半點兒國民義務呢?」晚清女性承擔國家責任的輿論升高,其中最主流的論述是「女子,國民之母」,各種女國民的形象躍乎報章,女子學堂亦將體操等項目列入課程,甚至成立體操速成班,為慈禧太后出巡時的女護衛隊預備軍,女子體育自學堂向外擴散。


圖1:1913年蘇州竹蔭女學校的棍棒體操

到了民國初年,女校的體育課程漸為常態,女性的體育觀也逐漸有了自我提昇的健美意涵,雖然總還帶有強身救國的意圖,但已不再只為國家服務。民國初年,體育成為普遍的校定必修科目,體育不及格是不能拿到文憑的,有女同學回憶因為缺了兩小時的體育課,導致無法參加畢業典禮,只得摘下學士方帽,到操場補打兩小時網球再回來。


逐漸普及的女性體育也一改過去孱弱的審美觀,轉向健美的價值,如安徽小姑娘張兆和,原本被認為又胖又壯,面黑粗野沒有閨秀氣,上了學當了中公中學女子籃球隊隊長,卻成了男同學們口中的「黑鳳」、「黑牡丹」,擁有眾多的仰慕者,其中最為知名的即是她的老師沈從文,還動用了校長胡適做媒。在沈從文「固執地愛著她」的情意中,便幻想和張兆和「晨起做操的生活規律」,由此可見女子體育的普及,甚至能成為戀愛幻想的主題。


誰的身體? 纏足、生育、貞潔與束胸

推行女子體育,既為救國意旨,亦為身體解放。


纏足是中國婦女落後、病態的象徵,在晚清維新運動時期,知識分子便大力推行反纏足運動,成立天足會,部分女性從此桎梏鬆綁,天足成為新青年的擇偶標準。但纏與不纏之間,圍繞著卻始終不是女性的意志,而是男性的偏好。


運動似乎也是如此,總是依照男性的意見開展,在衛教知識不普及的景況下,還出現許多現在看來啼笑皆非的禁令。創辦中國體操學校的體育教育家徐傅霖,便嚴格禁止女性經期運動,他曾公開為文:「女子的內生殖器,是在直腸和膀胱諸間,並且是游離狀態的放置著。若行激烈運動,就要變換他的位置。」同為創辦人的體育專家徐築巖也呼應「殺人的女子體育」一說,指女性經期運動而導致生理期異常,甚至說有女性因為踢球「把子宮牽向右面」。


亦有人主張過度運動易使骨質堅硬,影響順產。這些爭論都圍繞著女性的生殖功能,延著「國民之母」的反面演化,深恐過度運動會損及子嗣,而不是考慮女子的健康與感受,難以擺脫被片面工具化的想像制約。


另一方面則與女性的貞潔象徵有關,許多母親禁止女兒運動,害怕因意外造成處女膜破裂,其中對騎乘自行車的恐懼最甚。1930 年代,知名女性刊物《玲瓏》信箱,便有讀者來信求助,因為學騎腳踏車造成陰部疼痛、日夜不安,擔心處女膜因此破裂,編輯珍玲提醒,確實有此顧慮,但也安慰她「冰清玉潔可問心無愧」。


1909年〈中國女子體操學校開運動會〉漫畫

民國的女性審美從小腳的桎梏中解除,卻陷入束胸的迷思,因為民國女性服飾更為合身,但突出的胸線被視為粗魯可恥,於是母親們在女兒發育期間就為她們準備小馬甲,將乳房藏起。這是出於女性對美、對貞潔、純真無暇的想像,對身體羞怯的表達,但卻不符合時代的潮流,而不斷被男性、公權力糾正檢討,國家、名流都紛紛呼籲女性解放身體的束縛,徐志摩也在公開演講規勸女性脫掉束胸。學校訓導處、舍監會派員檢查,見有小背心曬在外面一律收掉,再搜查衣箱,查獲便沒收。


自喻解放的女生們也因應風潮,組織糾察隊到曬衣場撕掉別人的小背心。然而實情則是女學生們挺著胸脯上體操課,會弄得男女老師都很尷尬,在身體束縛與解放的轉型期,人們對女性在公開場合表現出來的身體仍無所適從。


誰的空間?圍竹籬、鎖大門、搶球場

在禁欲主義的舊禮教的環境中生長的男子,多少總有點色情狂,看了這樣的『女學生』,難免骨頭發鬆,魂不附體了。

1930 年代男女同校逐漸成為常態,然而為數不多的女學生在課堂、操場、游泳池、運動場上都引起了目光,這使得她們難以自在地行動,而爭取女性專用的時間與空間。


光華中學女學生的體育課引起男同學圍觀,他們在場邊評論她們「頭髮燙得太鬆」、「那個是八字腳」,鬧得女同學不敢上體育課,學校只好給女生專用操場,並圍上籬笆,阻止男同學觀看。交通大學的游泳課,女學生們在游泳時間,把大門鎖上,謝絕參觀,但男生竟撬開鐵門,強行進入,並辯稱男女平等,體育館是公共場所,還可由男性指導女同學泳技。


復旦大學溜冰場,男同學們攔住女同學去路,她們不甘退讓,手牽手抵抗男生的惡作劇。金陵大學女生不會騎自行車不能畢業,男子會故意騎車撞上來,女生們也無畏地撞回去。上海勞動中學,男同學在女子球隊練習時間要求她們退場,她們堅決不肯,男同學便將女同學的球踢入水田,雙方互不相讓,而動用學校主管協調。


男性以騷擾、揶揄、指導、破壞、佔領的姿態面對他們的女同學,這些行為讓女性感到無法忍受,她們也不再隱忍,挺身捍衛得來不易的空間。在這些目光追逐中,最受矚目的是鎂光燈下的運動女明星。


1931年上海市第二屆運動會中女運動員跳欄和起跑的場景

1930 年第四屆全運會是中國女性第一次登上全國運動競技舞台,女性選手成為大家的焦點,中研院楊杏佛頒獎時,先頒女性再頒男性。到第六屆全運會,不僅女性選手增加,還有女童軍、女招待、女護士、女頒獎人、女播音員、女記者,《時報》記者就說「全運會是屬於女人的。」


記者們利用〈花絮〉、〈寫生〉、〈快鏡〉等欄目,報導運動員場邊、場外的小故事,她們在運動場編織毛衣,脫下運動服,換上便服。她們或著規規矩矩,如山西選手素樸,或者如香港選手的開朗自信。這些脫下運動服的女孩們,也是新時代女性,在一舉一動皆引起關注的輿論中,常常面臨批評,認為她們摩登的裝扮有違運動員形象,反對她們束胸、穿高跟鞋、著長袍。


女運動員們私下的感情生活也受矚目,短跑女將孫桂雲、錢行素、李森都曾傳出訂婚、離婚緋聞,導致她們必須登報澄清,並且可能一再面對小報記者的敲詐。


這些運動明星中,最為知名的便是美人魚楊秀瓊,楊秀瓊年僅 15 歲時,在第五屆全運會上初試啼聲,便奪得了五面金牌,全面刷新女子游泳的全國記錄。翌年的遠東運動會上也不負眾望,一舉獲得四面金牌,打破遠動運動會記錄,贏得國際聲望,登上德國《慕尼黑畫報》、法國《世界映鏡》。


她所到之處,人們爭相擁戴,行政院秘書長儲民誼為她開道遊街,汪精衛夫人陳璧君因她打翻醋罈,宋美齡送她汽車並收為乾女兒,這些小道消息顯示民眾對女運動明星持續的興趣。媒體捕風捉影,輕浮之徒追逐她們的臂膀,保守主義者則諄諄教誨她們端正行儀,避免模糊焦點,引來非份之想。


圍繞著女子體育的枝節眾多,然而最為核心的仍是她們在運動場上的表現,當報導的注意力落在她們的成長故事,引發觀眾對女性運動選手的敬意與感動,理解競賽背後辛苦鍛鍊的汗水與堅持,而不再只在容姿上指手畫腳。


本書的作者穿梭於各檔案館、圖書館,新聞報導、學校刊物、電影、廣告、漫畫,並利用人物訪談加深細節與場景的描寫,為我們記錄民國女子體育的變化。從輿論、體育政策與校園文化著手,再進入媒體、社會大眾與公開的運動競賽中,我們看見觀念、文化與社會真實的改變。女性力主爭取平等與自由的過程,女性的健康美更受重視,也擁有更多自由、安全的活動空間,不用再與男性爭場地,不用再因小足、束胸、貞潔、生育而限制了身體的發展,更多地出自女性的意願。
 

(本文作者為中研院近史所博士後研究員)
文章資訊
作者 葉韋君
刊登日期 2017-09-18

文章分類 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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