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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啼而復明,天淨而滅清:鴨母王朱一貴與臺南大商號交織而成的一段長篇史詩

2016-04-07
 

康熙五十二年初冬,農曆十月十二水仙尊王誕辰,這一年少年頭家正式接掌家業,李逵薙髮結辮,打理好行頭,膚色白如細雪,前庭飽滿,細細薄薄的嘴脣,像是抹了香酒、丁香與朱砂混合調製的口脂,被行號裡那些下人笑稱「姑娘仔」。


年紀輕輕就當上了頭家,整個「李萬利」行號上自店伙、下至苦力,人人都議論紛紛,都想看看這少年頭家會出什麼洋相,少年頭家不像老頭家那麼霸氣淋漓,雖多了些識字人的溫柔與神采,但總覺得稚嫩可欺,行號裡那些下人、粗人還以為嘴巴上多掙一些,就能討到便宜,若不是在老頭家的時代就已經安插了人事基礎,身邊培養兩個心腹,讓他們分別當上了家長和做了帳房的老先生,管貨的和管錢的人得識大體,銀房與棧房沒了混亂,行號也不會這麼安穩地進行至今,身為製糖事業的一員,又代表李萬利商號出缺的身分,李逵展現了一個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氣勢,準備朝水仙宮出發。


※※※※※※※※※※


⋯⋯一群人很快就到了水仙宮碼頭,此地過了晌午,還是非常地熱鬧,一旁工人們忙碌地將貨船物品卸下。宮廟前高掛幾個彩結,戲班子在廟前搭建的竹竿牛皮棚下輪番上演著,四周點心販子、涼水攤,水仙宮立刻就顯示出了熱鬧非凡的氣息,李萬利是水仙宮重修的捐助大戶,還協助闢建了兩個新廂房,每年水仙尊王生日,宮裡一定會找李萬利商號的負責人來主祀。


許多商賈信徒也感念水仙尊王這一年的保佑,讓他們的貨船進出鹿耳門水域平安,賺多的特別準備了豐盛的供品、賺少的也會添些香油錢,對於水仙尊王,各商各賈可不敢怠慢了禮數。


臺南水仙宮三郊旗
臺南水仙宮三郊旗

穿過水仙宮的大門,就看到廟門旁邊有一個人,穿著破爛的衣服,肯定是個羅漢腳,轉了個身子,見到了李萬利家的人,立刻退縮到門板後面去。李逵一見到這情狀,立刻就知道這裡頭一定有些什麼,趕緊回過頭去問家長︰「那個人是誰?」


家長立刻附耳︰「金興順商號的雇伙,之前是和我做布疋點對的對口之人,金興順商號是專門做布衣買賣的。」


「既然是金興順的雇工,怎麼會讓他穿得這麼破爛,他們家的頭家呢?我跟他們家頭家打聲招呼。說這也奇怪,怎麼一個雇工見到了我們,就要躲藏起來?」李逵停下了腳步,繼續張羅下人們運搬著供品擺設。


「少年頭家有所不知,金興順商號已經窮途潦倒了,現在那個長工也成了羅漢腳。」


「金興順商號倒了,怎麼倒的?我記得好幾年前,府內幾個大布莊還都是金興順商號的鋪子,怎麼說倒就倒?」


「少年頭家剛剛接掌家業,有所不知。這是老頭家時代的事情了⋯⋯」家長緩緩地說出了這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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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輝,你把那個人叫過來吧!」少年頭家聽到家長這麼一說,深知這是父親當年所犯下的錯誤,原本好好的府內布商,竟然被李萬利弄得倒閉一途,行號裡還有那麼多人吃飯餬口,現在全淪落街肆,實在也說不過去。


現在能做的,便是做一些補救,如果那些潦倒窮途是因李萬利而產生,現在就讓李萬利來幫助這群人。兩個李萬利的雇工上前勸說,那個人推託之下,才勉強被李萬利商號的雇工帶到少年頭家跟前,李逵看他的模樣,雖是蓬頭垢面,但氣宇不凡,頗有架勢︰「你叫什麼名字?」


「阿貴!」他說︰「金興順上下都叫我阿貴。」


「聽你的口音,是漳州人呀?認得字嗎?會做什麼事?」少年頭家問著。


他點點頭,然後抬起頭來看看少年頭家︰「漳州長泰縣,只認得幾個字。一些粗活都能做,之前也在衙役裡當過馬車夫。」


「我看你就到我們家工作好了,我請阿輝給你在棧房裡安插一些工作。」少年頭家看了一眼家長,示意了一下,阿輝點點頭,拿了個一些龍鬚糖給他吃。阿貴還是低著頭,不發一語,少了一些自信。原本少年頭家還想開口,卻聽見有人正在喊他。


「李家少爺,李家少爺。您怎麼還站在那裡啊?」水仙宮的主事一路跑出廟門,急忙到他面前︰「所有人就等您獻香獻果,還請快些進到宮中,大殿上就欠尊駕。」


少年頭家交代了家長,要他請人先帶阿貴回李萬利,給他換上舒適的衣物,不可虧待了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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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頭家您回來啦!」老先生看見李逵和家長進到房裡,放下了點碼子的手,抬起頭來問了一聲︰「有什麼事情嗎?」


「噯!」李逵一進來就倚在老先生的身旁︰「老先生,有些事情想請教您。」


「請教不敢當,看頭家的臉色說話,今天頭家是不是有什麼為難的地方?這樣吧,您不必說話,讓我來為您測一個字!」老先生端上一張紙,提上毛筆要少年頭家在上面寫出一個字︰「心有所想,字有所占。這測字的文化始於周秦,盛於唐宋,以字料得吉凶,當以全體字型之意義為上,拆開湊合者次之⋯⋯」


老先生還沒說完,少年頭家已經寫完了一個字,老先生看了那個字,也就笑了出來,那就是一個和平的「和」字。老先生知道他今天面對了眾商號的挑戰,這是少年頭家的第一個戰場,商場之上亦競亦和、亦敵亦友。誰也沒有對錯,老頭家想連橫、少年頭家思合縱,不同人主事就不同結果,少年頭家竟然是這樣的心思,那想必這個字,是題也是解。


「所謂禾之眾口,留人一口,必當合和。」老先生指點著這個字。


「你也知道我在想什麼?」少年頭家看著老先生的表情,自己也感覺到不好意思。


「少年頭家和老頭家想法和作法都不一樣,不過你的方法在這個時候也許是對的。治水方法各樣各式,鯀以石阻之、禹以渠疏之。所謂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留些後路,或許真能『以和為貴』。」老先生說話頗富哲理,讓少年頭家頻頻點頭,最後的這句「以和為貴」更是深得少年頭家的心意,思了思,想了想,轉結在最後的那個「貴」字身上,就想起了今天的那個雇工阿貴。


「對了,我今天見到一個人,氣宇軒昂,你也幫他測一測字,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樂意之至。」老先生站起身子,隨少年頭家和家長,三個人一路來到棧房。


還沒進到棧房門口,就聽到裡頭有人口作鉦鼓之聲,下頭七八個長工眾口鑠金,高呼「萬歲」,轉進房門一看,阿貴身上披了一件麻布,轉了個身子就像一位威風八面的大將軍,沒想到阿貴這麼快就和李萬利家的下人們打成了一片。


「怎麼地,這麼熱鬧?」家長問了一句。


眾人都說阿貴在扮演宋太祖趙匡胤,這回陳橋兵變,黃袍上身,看來就像個大將軍。少年頭家看著他滑稽的模樣,和家長兩人也都哈哈大笑起來。但老先生卻一臉嚴肅,他仔細端詳這個人,肥耳明目,明堂圓潤光滑,自有帝王的天相。


「阿貴,這是帳房的老先生。今天起你就是我們李萬利商號的雇工,我們家老先生可是個測字高手,你不也認得幾個字,說一個字讓老先生為你占卜吉凶!」家長對阿貴說著。


阿貴脫下身上的麻布,走到老先生面前隨口說了一句︰「那就幫我測測『友』這個字,我最喜歡結交朋友了。」


老先生臉上立刻顯現不祥的預感︰「友!反字出頭,不吉。」


這一出口,少年頭家和家長都嚇了一跳,少年頭家追問了一句︰「阿貴為人海派隨和,怎會有反?」


阿貴聽老先生這麼一說,自己也緊張起來︰「少年頭家對我極好,我為何要反他?」他看了看少年頭家,心裡一陣緊張,自己原本是金興順的雇工,現在得少年頭家的緣分,而能有這份工作,他可不想再做羅漢腳,知恩圖報都來不及了,他還想招誰惹誰,現在聽老先生這樣一解讀,立刻改了口︰「我說錯了,我不是要測『友』字,是時辰的『酉』字。」


老先生拿出腰際的算盤,點撥著上去下來,沉思了一會兒,最後說道︰「酉字,九五之尊的『尊』字無首也無尾,此人有帝相卻無帝命,否極也。所謂酉為雞也,雞啼而復明,天淨而滅清。」


這白話愈說愈重,少年頭家聽得一身冷汗,話中句句珠璣,聽起來就像反臣賊子們的口號,每個字都是帶刀又帶劍︰「老先生,您說得嚴重了。」


「我真的說錯了,不是友也不是酉,是有沒有的『有』!」阿貴僵硬的笑意更顯氣氛的詭譎。


「有字,有月無日也,若與前兩個字一起看,此事僅有十個月而已。」老先生解得短。聽他的說法,他不是個別解字,而是三個字解到同樣一件事情上去了。


「老先生您真愛說笑⋯⋯」少年頭家趕緊退出棧房,拉著家長與老先生兩人往大廳走去。


「老先生您所說的是何意?還請直諫!」少年頭家高座明堂,直接問起話來。


「少年頭家莫生氣,小老兒所言句句有本。」老先生把算盤插回腰際,緩緩說道︰「此人面相不凡,未來絕對是有一番事業。只可惜我們李萬利家只是個小水塘,不容鯤魚;細枝不能棲鳳凰,少年頭家還是盡早讓阿貴高飛才是。」


「我和阿貴很投緣,他看起來只比我大五、六歲,以這個年紀相論,應是我兄長。老先生剛剛所言,實在讓人難以信服。」少年頭家板起臉孔,現在更像一個小皇帝了。


「少年頭家也別那麼生氣,反正阿貴這幾天就讓他先在棧房學習,我們會嚴加看管,絕對不會有亂子的。」家長看了老先生一眼。


「唉!」老先生深深地嘆了口氣︰「也罷,也罷。反正他命裡注定的東西就不會改變,遲早就會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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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阿輝回報,鳳山的局勢已經愈來愈火烈了,此端世局,人心惶惶。吾等要如何應變?」李逵說著。


「頭家莫心急,此後必有你認識的『老朋友』,會解此一局面。」老先生欲蓋彌彰,話中預伏玄機。


「頭家,頭家。」李萬利家裡的下人黑狗一路跑進水仙宮:「不好了,剛剛官諭各商號,要抽過橋稅,以後凡從鎮瀾橋經過洲仔尾的空牛車,每車三錢、每人一錢,若牛車有躉貨,再加兩錢,明日三竿起實施。」


頭家皺起眉頭,只見老先生臉色泰然:「物至則反,冬夏是也。頭家不用擔心,先繳了錢就是了。」


鎮瀾橋位於臺江內海東北隅,出了府界,連續沙洲形成的長堤,在中途遇到毆汪溪的分支洲仔尾溪入內海的河口,靠近洲仔尾港一側,北郊眾商合資興建了鎮瀾橋,使得路運能一路由府內穿過洲仔尾,通往鹿耳門。若遇風大浪高之時,部分商號會捨棄小船接駁,改用牛車運抵府內,此時這座「鎮瀾橋」就顯得非常重要了。


冬去春來,四年過了,頭家此時已經長大成人,眉清目秀。從水仙宮直至安平、鹿耳門的兩條航道,陸續疏濬完成,臺江內海又多少恢復了一些繁華景象。雖然是疏濬完成,但畢竟那場暴風雨帶來的泥沙淤積量實在太多,這兩條航道現階段只能通中小型的船舶,要是再大一點的船艦,也只能泊安平、鹿耳門兩地,再用小舢舨接駁到水仙宮碼頭。


頭家娶了蘇巧巧為妻,人人都說蘇巧巧長得像毛嬙、西施,與頭家李逵真是天生絕配。但這四年來,頭家以水仙宮上的草寮為家,監督疏濬的工程,一旬回家一次,到了疏濬後期,甚至是到家而過門不入,府內都說頭家是水神大禹再世,臉上多了點成熟、少了稚嫩的頭家,也只是笑笑說他不敢當。


李萬利大小家事雜物,由帳房老先生主持,頭家一點都不擔心;阿輝主辦下淡水,辦理鳳山的分號,加上原先李萬利在諸羅的一些勢力,北、中、南各地幾乎都已有李萬利的影子,這頭三年風調雨順,李萬利家在官佃以南、新港社以北的大片蔗田,豐收滿滿,雖然李萬利在疏濬上付出了大把的銀兩,但始終不見李萬利家的敗象。


疏濬結束過後,氣象更迭,梁大老爺回調廣東。才上任一年的臺灣府知府王珍,被以護理的身分兼臺廈道,後梁文煊接任臺廈道,卻放任王珍操縱政務,再過一年,鳳山知縣因病去職,王珍未向京畿稟明,擅自兼攝鳳山縣知縣,頓時臺灣大小事務,全給了王珍掌控。


王大老爺若是自攝縣政還好,竟無端派自己的次子至鳳山當起地下縣太爺來。這鳳山縣尹是假,斂財索賄是真,每當收購官糧,鳳山縣每石總要折個七錢兩分,然後再以高價轉賣,官倉通私倉、官庫通私庫。


過了五月初一,下淡水地區連續三日地裂,海水漲潮,雖未造成傷亡,但百姓皆懼,只好合伙籌錢,辦理戲班酬神的事情。未料到王大老爺竟然宣稱百姓無故拜把,捉拿了四十餘人,再者連砍竹搭戲棚的,都佯稱他們要揭竿謀反,一連在鳳山興隆、赤山、半屏山等庄逮捕了三、四百人,其目的無他,就是要勒索敲竹槓,凡是給了錢的就放回自理,沒錢的任憑家屬在縣衙外哭天搶地,叫皂隸們給那些哭爹喊娘的老百姓,打幾個板子,回家籌了銀錢再來保人。若連續幾天再來騷擾,就責四十的板子,打回原籍,遣送出海。


接著又有新規定︰每頭牛要給三錢打官印,未蓋官印的私牛就不許耕田拉車;糖磨要七錢兩分、布莊五錢兩分才能營業,由麟洛河至瀰濃山禁區抽藤的廣籍人士,全都俱勒抽分,否則全打入大牢。


此事逐漸傳入羅漢門,飼鴨為生的阿貴,已經頗具規模。阿貴很有家禽養殖之道,知道將大蹼的公番鴨,和灰羽的母菜鴨雜交之後,肉質會變細嫩。因此養出了新種脂多肉嫩的家鴨,阿貴給這些鴨取了個響噹噹的名號,就叫「大王三軍鴨」。


所謂大王三軍鴨,就是胸前灰羽帶黑、蹼腳略黃、鴨嘴細扁,走起路來就像王珍的兒子,那個跋扈的縣太爺一樣。群鴨移動時,領隊的頭鴨就像千總般帶兵數百,直挺挺走在隊伍一側,領鴨前進,昂首挺胸、高高在上。


他總是對人宣稱,他能號令鴨莊中,成千成萬的「大王三軍鴨」,然後自詡是領大王三軍鴨的「鴨母王」。每天白晝盡講這些當鴨界大王的話,難怪夜裡就會想到要當人界的將軍頭上,這號令雜鴨三軍雖是一句玩笑話,但總讓他心情舒暢愉快,他自己知道,有些事情遲早要做,也非做不可。這天晚上,他和好友李勇在鴨寮前空地上聚柴升火,煮鴨烹酒,然後議論政事。


「我姓朱,跟大明本來就有淵源,自當理個清明暢快,要不號召各路英雄好漢,殺進鳳山縣衙,屠了王珍那條狗兒子。」阿貴酒酣耳熱之後,說起話來也愈鏗鏘有力。


「我和檳榔林的廣籍杜君英頗為要好,他和阿貴大哥一樣,對那些狗官頗為痛恨,要不介紹給你認識。」李勇說著。


「好,就找他來。我們三人一串,也來個檳榔林結義,你是關羽、他是張飛⋯⋯」阿貴大聲嚷著。


「對,阿貴大哥自當和昭烈帝劉備相提並論。」李勇拿起酒杯︰「來,先乾為敬。」接著一飲而盡。


阿貴已有幾分醉意,矇矓中,他看見他的大王三軍鴨子大軍,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他跟前,拒馬互併、鐵鉤相連,是凡陣;鐵騎兩翼、強弩壁前,是疊陣,鳴鼓換之、鳴金收之,大開大闔,軍容壯盛。他大喊︰「攻啊!殺光清家狗,還我大明朝⋯⋯」


眼前穿過他剛來臺灣的那幾年,在臺廈道謀取轅役馬車夫一職,後因見不慣官場文化,轉入金興順商號,因李蘇鬥法失職,之後又附了李萬利商號,此些種種,就像是猛虎落為犬、鳳凰貶為鵲,他瞪大了雙眼,看清楚了鴨莊裡的大王三軍鴨子大軍,一陣狂風吹起,頓時群鴨亂飛,戰場依序展開在他的眼前,飛箭、刀光、鐵騎、長槍,直至太陽從山巔升起,在鳥雀聲中,朝露凝於葉梢,墜落後打在阿貴的臉上,他才緩緩睜開眼睛,看著已經熄滅的柴火,昨晚睡在這裡,旁邊李勇睡得香甜,這才明白這一切之一切,原來都是夢。


「貴哥、阿勇。」跟著阿貴出李萬利家的長工鄭定瑞,慌慌張張來到鴨莊旁,喚醒了阿貴與李勇:「貴哥,檳榔林的杜君英已經在山內豎旗起事了,揭旗『天清奪國』。」


「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們去找墾首黃殿吧!王珍那條狗,我非親自除之而後快不可。」阿貴抹去臉上的露水痕跡,眼睛就像是一隻發現獵物的猛隼般銳利。


「練拳習武那麼久,總算可以派上用場。」李勇動動身體,從旁邊抄來一段青竹,猛力一戳,刺入了一旁樹幹約兩寸:「我必用這節青竹刺穿那狗官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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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credit: 永遠 高 @ flickr

眾人來到墾首處,當初和阿貴一起離開李萬利家的長工、鴨莊的食客遊俠、墾首號召的民壯丁勇,合計五十四人。焚表立誓,糾夥結盟。墾首黃殿下令所有墾戶,高懸「激變良民」、「大明重興」,眾人推舉阿貴為大元帥,攝軍旗、軍令,立「大元帥朱」高旗。


焚表後不到幾個時辰,羅漢門就糾集了變民千餘人。阿貴圍了件黑色披風,站於人群前端:「好!今日入夜,就攻岡山塘。」


眾人把尖竹刺槍舉得高高的,呼喊聲震天價響:「殺絕清狗,福我良民。翦滅王珍,中興大明。」


課過橋稅的當天,王珍命令戶房在鎮瀾橋上設課稅局,由兩員辦差暫代。自從王珍上任以來,從來沒有像他這樣會課稅的官吏,這街坊裡的人都流傳一句順口溜,所謂「陳璸德高、丹崖廟多、王珍稅重」,這一連三任,陳大老爺,憂心民生,德高望重;梁大老爺蓋廟建亭,樂此不疲;王珍暴戾殘忍,抽稅斂財。三人個性迥異,就屬王大老爺個性最為乖張。


王大老爺上自諸羅山,下抵鳳山,這所課之稅,取予三多,所謂三多就是名目多、課程多、額度多。王大人自從上任以來,這六房獨尊戶房,一天到晚到戶房裡打探虛實,要求弄清楚這掌管境內家戶數、人口數、墾田數、再者倉糧、貨物、錢目,仔細調查河泊坐落於何處、鹽場金礦分布哪些地方,翔實記錄多少桑蠶多少絲、多少蓼藍多少染。這絲蠶柴桑、鹽鐵礦糖,全都要加以課徵稅額。


正當鎮瀾橋上排起長長的牛車隊伍時,忽然有人高喊著木橋下飄著一條褐色的東西,看起來像是海帶,卻不是海帶,或是說某種帶狀的水生植物。兩個抽稅辦差立刻往橋下探頭。


「哎呀,那不正是國姓公的腰帶嗎?」排隊的牛車隊伍裡,開始有人鼓譟︰「聽說下淡水,已經有人豎旗謀反了。」


「不許胡說八道,這王大人主政,天順地應、政通人和的,哪會有誰謀反?」其中一個差人舉起手來,接著按住腰際的刀柄︰「誰在這裡說那些反話,小心人頭落地。」


另一個差人看了看他,眼神意會著,心底想著不知道要不要把那個東西「打撈」上來。自從前幾年陳大老爺當任之時,鹿耳門捕獲那尾晏公之後,那年果然就遇到最大的暴風雨,現在四出反賊,難不成「國姓公」真的顯靈了,跑出了條「玉帶」來。


清人繪製鄭成功像,故宮藏
清人繪製鄭成功像,故宮藏

百姓們是這樣流傳,相傳國姓公帶兵至諸羅山打番兵,一夜夢見諸羅山土地公託夢,告訴鄭成功,千萬不可打諸羅的鐵砧山,因為鄭成功前世是鯉魚精投胎,這鐵砧山上戍守著鐵砧山神,性情可乖張了。鯉魚精遇到鐵砧神,注定要一個成為魚肉,一個成為刀俎,鄭成功不信,醒來後照樣攻打番兵,結果在鐵砧山遇到番兵埋伏。他跪地祈禱,並將寶劍插入土中,結果地底湧出大量泉水,阻擋了番兵的追擊,幸運逃脫。


然而幸運逃離鐵砧山的鄭成功,卻躲不過瘴疾的侵襲,永曆十六年五月初五,國姓公因病不起,此時天空忽天昏地暗,黃蜂四飛,臺江內海水波盪漾,直到初八,國姓公就撒手人寰了。國姓公死後,眾人就將他葬於洲仔尾,也就是過鎮瀾橋往南三丈路左右的地方。雖然國姓公在康熙三十八年,已經和其子鄭經骨骸,一同遷葬回福建覆船山,但仍有不少人宣稱,在夜裡的鎮瀾橋上,曾見過國姓公和鄭經的鬼魂在此遊蕩,說要復興大明。


這鄭成功的腰帶,也頗有來歷,不少奇聞軼事在府內流傳︰相傳鄭成功在泉州仙公廟時,遇到呂仙公,他曾打探是否有中興的可能,呂仙公告訴他,只要取得三寶,就有這樣的機會。而這三寶分別是諸羅山的烏山柴、岡山的出米岩,及玉山上的玉印。


得諸羅「烏山柴」,築壇請山,則山中大樹會自倒,眾人唾手可得大木;得岡山「出米岩」,每日會自岩石縫中流出米糜,多少軍隊多少米,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得玉山的「玉印」,乃天宮的九龍玉璽,墜入凡間,獲此物者即能號令天下,得九五之尊的頭銜。


國姓公來到臺灣後,就四方尋找玉印的下落,但皆無所獲,最後發現萬年縣內有座最高的山峰,終年雲霧繚繞,因此至那座山上去探索,一直走到深山裡頭,眼見天色已暗,生怕山裡有毒蛇猛獸來擾,於是就隨意找了個山洞,在山洞的石床上悠悠睡去,隔日醒來後,無心再深入搜索,只好無功而返。


回到府內在官邸裡休憩,那晚夢中就見到玉山的山神叫喚他︰「你可知你入山石洞中睡的那個床是什麼床?」


「石床!」國姓公回答著。


「那是做玉印的玉床。」山神搖搖頭︰「您如此聰明,為何會錯失這樣的機緣?唉!一切都是天意。」山神解下身上的玉帶給他︰「不得玉印不稱帝,繫上玉帶既成王。」


此後,玉帶就是國姓公稱王的象徵,而那座萬年縣境內的高山,就被後人稱之為「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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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差人拿起竹篙去打撈那條水中的「玉帶」,這條玉帶長約九尺,寬約五寸,褐色的底層透著光亮,就像是血玉般沁色入底。


差人高高舉起︰「這哪是什麼國姓公的玉帶,這分明是我家奶奶的裹腳布。」


當他舉起那條玉帶時,排隊的牛車和各商號車夫,全都感動得落下淚來:「果然是鄭成功的玉帶啊!」


那些跪了下來的人高喊著︰「國姓公顯靈啦!」


高舉著「玉帶」的差人,身體也不自覺起了雞皮疙瘩︰「胡說八道,這不是什麼玉帶,不許再胡說!」原本他打算將那「玉帶」扯斷,但說也奇怪,這「玉帶」韌性十足,不管怎麼拉,怎麼扯,樣貌都不會改變。


那差人將「玉帶」丟到地上︰「要是再聽到什麼玉帶、國姓公之類的話,就要掌嘴。」那差人氣呼呼,喘吁吁地說著,只不過下頭跪著,那些「欲語淚先流」的百姓們,哪還聽著他的話,全都開始磕起響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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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後,府內寂靜。李萬利家的大宅,工人們開始忙碌地搬運物品,老先生指揮著一旁的僕婢,收拾各類帳冊、清冊。接著張羅雇工,點燃各房各處燭火。


「老先生何必驚慌?今天我才請人去官衙裡打探消息,官差都說鳳山一切平安,沒有匪徒滋擾。王大人昨天還親自去鎮瀾橋點收稅賦,沒見任何謀反的跡象。明天我再派幾個人去鳳山阿輝那頭探聽訊息即可⋯⋯」頭家兩手背在身後,走進大廳裡。


「官差衙門說沒事,肯定就是有事了。」老先生轉了個頭︰「今晚一定就要開始準備,否則就來不及了。這官逼民反,猶如猛虎出柙,氣勢難擋。」


蘇巧巧端了一個精美的瓷器茶碗進來,這裡頭的茶水是福建武夷正岩茶,裝在白色的瓷碗裡,琥珀色的茶湯,在燭光之下,像黃金般閃耀著金光。


頭家指著桌案,示意要巧巧把茶放在桌案上︰「這杯給老先生飲用吧!」


蘇巧巧將瓷碗放在桌案上,對老先生示了意︰「先生,請喝茶!」


「多謝夫人為我送茶。」老先生回了個禮,看著這金黃色的茶湯,可讓他想起身在福建的那段日子,老先生對茶也頗有研究,福建產茶自當武夷山為上品,而瓷碗當配建窯的白兔毫毛茶盞,這武夷茶的品種迥異︰大紅袍、鐵羅漢、白雞冠還是水金龜,各擁身價不凡,尤其這大紅袍,長於峭壁岩石上,一年採收不到六兩,做為貢茶,只有皇上才喝得到。若配得上白兔毫毛盞,茶色更深、瓷色更白,所謂雲天破曉,相應趣味。再看看這茶色、聞這茶香,端正瓷碗,這茶瓷成套,若非此類等地,應該也相去不遠矣。


接著蘇巧巧又端入另一杯茶湯︰「官人,您也用茶吧!」


老先生立刻意會到,這杯的瓷器色澤就黯淡許多,茶水香味也不濃,再從顏色斷別熟成度,頭家把自己待為上賓,最好的瓷碗、茶湯留給了他,而自己卻喝普通的茶。


「頭家不必如此多禮,此茶可留待往後另奉上賓。」老先生說著︰「所謂惡虎出柙,見人就咬,喝茶聽曲子乃人生之樂事也,這好友前來叨訪,尚留一絲野性,還請講敘道理,方可免除此災。」


「依先生所言,我李萬利家要如何講敘道理?要如何免除此災?」頭家問了分明。


「此事簡單,這洪水來到,要開水閘疏通,別人家是擋水、我們家是疏洪。頭家乃堂堂李萬利大家號。我們就開大門、敞大路歡迎他即是。」老先生指著所有的門窗︰「這之後門窗全部洞開,不得上鎖關閉;各房各室燭火不得熄滅,要大通光明。全員皆撤走,往鹽水港移動,所有帳冊、簿冊全都移入水仙宮的神像下方,庫房裡的貨品、帳房裡的錢財,棧資不移、分文不動,唯需一人要留下來招待咱們的好朋友。」老先生看了蘇巧巧一眼︰「我們要來唱個『空城計』。」


頭家雖還是不明白,為何物資不走帳冊走;全家不留一人留,這其中的合算怎落得不合情也不合理,只因信得過老先生的先機妙算,也就暫且聽他的鋪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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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一貴豎旗大元帥,殺入岡山塘,圖滅七名官兵,接著屯兵於岡山的山腰上。臺灣鎮標右營的周應龍領軍目加瑠、新港、蕭壠及麻豆等社的平埔番百人前往鎮壓,此時天空下起綿綿雨來,周應龍軍攻入山腰,擊潰朱一貴軍,朱軍先退往山裡,和杜君英部隊會合於檳榔林後,又殺往赤山而來。此時清軍官兵怯戰,王珍、梁文煊等官員,早已搭上開往澎湖的兵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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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一貴走進府內西定坊大路,聞到過往熟悉的繁華氣息。眼見天色漸暗,他想起李萬利家的大宅門,這一回總要給李萬利的頭家問個安。朱一貴安插大軍拐了個彎,直往大天后宮,然後和李勇、鄭定瑞三人往另一側大井頭方向挪動。


三人來到李萬利家的大宅院,眼見所及,讓朱一貴起了疑心。這李萬利家不但門窗未鎖,卻反而是門戶洞開。裡面燈火通明,一個女子抱著雕工精細的琵琶獨坐一旁,那琵琶上頭四相端莊、九品華麗,琴身杉木、琴面梧桐,女子獨坐於黃燭之下,上了口脂的嘴裡,襯著雪白的臉蛋,那櫻紅的嘴巴唱著南管曲調︰「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阿貴,這門裡是不是有伏兵?」李勇對阿貴說著。


阿貴想起了老先生矯捷的身手,一定是這老傢伙的主意,這門戶大開是何主意?府內各商各賈、各家各戶,早就聽聞我朱大元帥軍隊要來,哪個不是門窗緊閉,管消了燈火。這李萬利宅邸家門大開,難不成真有埋伏?阿貴向前走了一步,屋子裡唱曲子的女子仍沒停下來。朱一貴身後跟著李勇、鄭定瑞。阿貴看見大廳中央桌案上,好像放了什麼東西。他繼續走,穿過兩個大門,直進廳堂,那個唱南管的女子總算止住了聲音,是一個標緻的美人兒。


阿貴看了看那個桌子,桌上放了一只瓷碗,裡頭裝著琥珀色的茶水。茶碗旁邊壓了張小紙,這紙上的字阿貴認得,是個朋友的「友」字。


「大將軍請喝茶,上好的武夷正岩茶。」那女子說著︰「我已在此久候多時,要否我繼續為大將軍再唱一曲?」


「妳是誰?」阿貴問著。


那女子緩緩地說︰「我是李逵之妻︰蘇巧巧。」她繼續低下頭,調撥琵琶弦。


「怎麼只有妳,妳家官人,還有那個裝神弄鬼的老頭兒呢?你們怎麼信得過我?不怕我劫了你們李萬利家財物、燒了這房舍宅邸。」阿貴看了看四周,這屋內門戶洞開,燈火通明,心疑有詐,特別是那碗茶水,更是不敢恭維。此番過來只有三人,若在此遭遇埋伏,恐性命烏有。


「我相信大將軍的為人,我們家官人一切隨緣歡喜,此門為您開、此祈為您齋,內廂有錢有貨,大將軍要借要用,自取即是。大將軍不必擔心,我李萬利家是正人君子,這茶水不會有詭詐的,還請將軍坐下來喝口好茶,聽首好曲子。」蘇巧巧說得字字鏗鏘有力,眉目之間柔中帶剛,絲毫不讓。


「果然是李萬利頭家之妻,巾幗更勝鬚眉,好個英雄氣概。妳若生為男,定當我大軍的千總兵,我若不喝這杯茶水,就顯得我小氣膽怯了。」朱一貴一手拿起茶碗,一飲而盡。


蘇巧巧調好音弦後,悠悠唱出︰「開闢荊榛逐荷夷,十年始克復先基;田橫尚有三千客,茹苦間關不忍離⋯⋯」


朱一貴一聞此曲,臉色立刻凝重,轉過身子,揮動了黑色的披風,往門外快步離去。這歌曲喚起了他內心良善的那一面,思考著反軍與早先的國姓軍何異同?這朱家大軍離此不遠,召回軍隊,即可放火燒了李萬利、劫打李萬利家的財物、姦淫了李逵的妻子。燒殺擄掠很簡單,但這樣作為,和不仁不義的清軍有何不同?對,整飭軍紀、約法三章,是現階段要做的事情。阿貴心底這樣想。


「怎麼了,阿貴大哥?」李勇、鄭定瑞腳步險些追不上他。


「到大天后宮去!」他臉色鐵青︰「日夜派兵駐守李萬利,不許任何一人打劫此家財物、傷害此家人,此號頭家是吾友。若此娘子要離去,就派兵護送嫂子出府界,千萬別讓賊人覬覦了她的美色。」


大天后宮_台南州祠廟名鑑
大天后宮_臺南州祠廟名鑑

杜君英大軍入府後,先行攻打臺灣府、臺灣道衙門,然後將庫房裡的錢財和眾兵卒平分;賴池大軍轉入赤崁城,入內拏取了火藥兵器,拆了鑄鐵門去鎔鑄武器,赤崁城上的紅衣大砲,全都對往臺江內海鹿耳門方向,賴池派七人駐守赤崁城上,大將軍下令,夜裡擅自出海的小船、白晝無端進港之大船,一律開砲迎擊。


隔日白晝,在大天后宮上,朱一貴的先鋒軍已經築了高台,設鼓置鐘,朱一貴頭戴通天冠,身穿黃袍玉帶,手拿天子詔書,登上高台,祭告天地祖先,延平郡王,宣告定國號為永和,詔書找了個富學識字的書齋先生,寫了洋洋灑灑千餘字,眾人叩地膜拜,高呼萬歲。朱一貴神采煥發,眼前仿若坐於金鑾殿上,接受文武百官、萬千子民的擁戴⋯⋯


但眼前這景象隨即改變,朱一貴腦海裡立刻幻想起破敗的京城,殘牆、荒涼的街道,景山上烏鴉飛、冷風吹,一具發黑的屍體高高懸掛在樹上,他依稀可見,那是一件漂亮的龍袍。朱一貴立刻閉上眼睛,眼前的幻覺倏地消失⋯⋯


朱一貴等民變殘件,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
朱一貴等民變殘件,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藏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長篇歷史小說《水神》
水仙,司商之神也;水神既是大航海時代船員的守護神,也是財富的象徵。
李氏家族五個要角,分別為五尊「水仙」的化身:
仁厚治水的大禹、不可一世的楚霸王、善於兵法的寒奡、
為闖昭關一夜白頭的伍子胥、有志難伸,留下赤膽詩心的屈原……
李逵、李羽、李硯、李啟明、李少陽,承載了水神宿命,
他們又如何在潮起潮落的時代裂變下,尋找各自的出口?
文章資訊
作者 邱致清
刊登日期 2016-04-07

文章分類 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