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您幾部作品都是歷史傳記的形式。傳記在當代的歷史學界並非主流,但有許多讀者,仍然熱愛閱讀傳記。在您看來,傳記作為一種敘述歷史的文類,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它的長處何在?
張戎:我喜歡寫傳記。傳記有歷史,但主要是人物,而人物是我最感興趣的。人物賦予歷史血和肉,把歷史變成活生生的東西,使讀者在喜怒哀樂中了解歷史。這就是為什麽讀者熱愛閲讀傳記。
故事:您有什麼特別喜愛的傳記作家,或者傳記作品嗎?您個人在寫作傳記上,又有什麼特別的技巧或心得嗎?
張戎: 我喜愛的作家包括英國作家 J. R. Ackerley (1896 –1967),他的家庭故事《My Father and Myself 》 好極了,我很久以前看過,最近又看了一遍,一邊看一邊希望書不要完。他並不刻意寫歷史,但歷史滲透著每一頁。他寫到自己和家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經歷,那場大戰就在我的腦子裏活了起來,讓我覺得身臨其境。他的其他自傳也都十分精彩,讓人回味無窮。
美國劇作家 Tennessee Williams(田納西·威廉斯)的回憶錄 《Tennessee Williams Memoirs》 我看時也是希望它長一點,文筆非常美。
我寫自傳或傳記,感到最重要的是真實,是與讀者坦誠相見。任何顧慮,任何患得患失的心理障礙,都要排除,不如此寫不出好書來。我的兩位傳主 – 毛澤東和慈禧 – 是政治人物,人們對他們已經有很深的先入為主的看法、説法。我的研究使我有新發現、新見解,毫無疑問會引起爭論、或受到攻擊、甚至遇到更大的麻煩。對這一切我都有心理準備。我奉行的宗旨是四個字:秉筆直書。
另外還有四個字:言必有據。「據」是史料。胡適先生說得好:「科學精神便是尊重事實,尋找證據,證據走向哪兒去,我們就跟到哪兒去。」我和我的先生喬.哈利戴合著的毛傳,耗費我們兩人整整十二年時間,大部分時間就是花在搜集史料上。寫慈禧傳,史料收集容易一點,花了我六年多時間。
對寫作技巧,我追求的境界,是「達意而已」。
故事:您為了寫作此書,曾經特別在檔案館查閱大量資料,能否與我們分享這方面的經驗?
張戎:慈禧傳使用大量史料,首先得感謝史學界學者。他們把塵封文獻整理成書,一套套出版;或者把精心考證的史實發表在學術專著、論文中;有些關鍵檔案如「上諭檔」,還上了網,可以下載。我要感謝他們的鋪路。
我本人很喜歡在檔案館查資料,那一張張因時代久遠而發黃的紙片,總是令我激動。在英國皇家檔案館翻看維多利亞女王日記等原始資料時,覺得興奮不已。如今為了保護文獻,各檔案舘都在逐步實行膠片化,英國國家檔案館的外交文件大多是微型膠卷。看起來眼睛特別吃力,有次我在那裏查閲整天,出來後劇烈嘔吐。
我去過的檔案館的工作人員都熱情友善,有的還成了朋友。美國國家博物館的 Freer Gallery of Art and Arthur M. Sackle Gallery 是全世界唯一藏有慈禧照片原始底版的地方。這些照片是 1903 年照的,那時慈禧年近 70 歲,而通常見到的照片上,她看去只有四十來歲。人們一般認為慈禧看去年輕,是因為她善於保養。我跟檔案部主任 David Hogge 一道研究發現,原來照片獻給慈禧前,照相師先做了「整容」!
故事:在寫作《慈禧》一書的過程中,是否有哪一份材料,令你特別驚訝?
張戎:令我驚訝的東西不少,比如慈禧執政時中國經濟發展的成就,財政收入從清朝一般的四千萬兩銀子增長到 1908 年的二億三千五百萬兩銀子,翻了近六倍。
故事:如果有人看了您的書後,想要更進一步了解清末的歷史,你會推薦哪一部作品?
張戎:我想向讀者推薦幾位使我獲益匪淺的學者。他們都是熟透史料的專家,文筆也很好,看他們的著作既得到大量史實,也是莫大樂趣。他們是:茅海建教授、孔祥吉教授、王道成教授、楊天石教授。馬忠文先生的作品給人啟迪。臺灣的雷家聖先生講戊戌變法的論文,見解獨到,不可不讀。我要強調一下,我的不少解讀,可能跟他們不同。沒關係,有了史料,讀者可以做自己的解讀,也是一件快事。
故事:英文版的《慈禧》出版後,引起不少迴響,也有多位學者撰寫書評。您能否談談本書在英語世界的反應,還有您對書評有何回應嗎?跟您本來的預期相近嗎?
張戎:在當代英語學術界,可能是因為語言問題吧,專門研究慈禧、研究她那個時代的人很少。佼佼者鳳毛麟角,其中有為《紐約時報》寫本書書評的 Orville Schell (夏偉)。衆多的書評中,有讚揚,也有批評。有的批評者並沒有接觸過什麼史料,從前在自己的作品中照搬過「慈禧頑固邪惡」的成見,如今一味堅持。對於書評会怎麼說,我從來不「預期」,我只管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寫好一本書。
故事:十九世紀世界上出現了好幾位女性政治人物,比如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韓國的閔妃(明成皇后),慈禧也曾被比做歷史其他的女性統治者,您怎麼看待這些歷史上的女性政治領袖?慈禧的特點又在哪裡?她的一生對於當代的女性政治人物,又有什麼啟發或啟示嗎?
張戎:我不太了解閔妃,但對維多利亞女王,由於在英國皇家檔案館中查檔,對她順帶有了一些了解。我相當吃驚地看到,她對大政方針關注細密,有見解,有指示。義和團事件期間,每天她都收到、發出大量電報;助手把報上的報道一一剪下來,貼在一疊疊紙上,供她參考。她給當時英國首相索爾茲伯里寫了許多信,有一封關心地詢問英國使節的安全,商量是否撤回使館人員。她說:「一旦哪位公使被害,開戰將不可避免。」慈禧明白這一點,所以在德國公使被槍殺的第二天頒發宣戰詔書,對進攻的國家宣戰。她不宣戰八國聯軍也會打進北京。
慈禧作為最高統治者的特點是,她從來沒有天然的「合法」權力。維多利亞女王能正大光明地做君主,而她只能在小皇帝的寶座後面「垂簾聽政」。這使得慈禧總是需要以政績去爭取認可。我認為,這是她取得「同光中興」等一系列成就的因素之一,也有助於形成她對反對派寬容、盡可能少樹敵、努力尋求共識的統治風格。
我寫歷史,沒有想著影射今天,也不刻意去想我的書應該給人什麽啟迪。啟示只能由讀者(當代女性政治人物也在內)自己發現。我希望「啟示」一類東西在我的書中,會像「水中鹽,蜜中花,體匿性存,無痕有味」(錢鍾書先生語)。
故事:您在作品中,屢次強調慈禧對於外在世界的好奇。您個人旅居海外的經驗,是否也影響您對慈禧的評價?
張戎:我個人於 1978 年從封閉的、中世紀般的中國大陸去英國,深深體會到一個全新天地的強烈吸引力。在描寫我家祖孫三代的《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一書中,我寫道,當時「一心想擁抱世界」 。因此,慈禧對外部世界的好奇,我深有同感。早在 1860 年代,慈禧就派人出國,使者們向她詳細報告西方的情況,包括女人在西方所受的待遇。身處女人無地位的舊中國,慈禧對西方不可能不產生興趣,甚至心嚮往之。這是她打開國門、讓中國人走向世界的一大動力。我本人的經歷有助於理解這一心理因素。
故事:慈禧一生做了很多事,在您看來,她最重要的貢獻是什麼?
張戎:打開中國的大門,把一個中世紀的國家帶入現代。別忘了萬事起頭難,而中國現代化,起頭的是慈禧。
故事:您在書中除了為慈禧的貢獻辯護外,對於其他人物也有與一般不同的描述,比如康有為。您怎麼看待康有為等人在清末的地位?
張戎:康有為毫無疑問是個極其精明的、傑出的改革者。但中國改革並不是他最先提出的。在他之前,中國現代化進程,早已在 1861 年慈禧執政後開始,而且取得了巨大進展。三十多年後的 1898 年戊戌變法,也不是他發動的。 6 月 11 日,光緒在頤和園住了兩天後,回來向軍機大臣宣布慈禧諭旨。據翁同龢日記,「上奉慈諭」(即皇上奉皇太后之命),實行變法。翁同龢根據慈禧懿旨,擬定了以光緒名義頒發的〈明定國是詔〉,揭開了戊戌變法的大幕。光緒是傳話人,發動戊戌變法的是慈禧。
康有為是變法的積極推動者。慈禧並沒有像一般人所說的那樣阻撓他搞改革。實際上,慈禧賞識康有為,提拔康有為。但她的底綫,是不把最高權力讓給康有為。而最高權力,正是康有為所追求的。康與慈禧之爭,是權力之爭。最後康有為行動起來要謀殺慈禧以奪權,這是戊戌變法停下來的原因。
如果康有為奪了權,會在中國實行西方式的君主立憲嗎?我認為不會。戊戌變法時期,康的政治主張中,沒有立憲、議會。他那時說:議會只適合西方,「中國不可行也。」中國人像一幫小孩:「君猶父也,民猶子也,中國之民,皆如童幼嬰孩」,必須「由父母專主之」。
我認為,康的思想傾向是專制的。比如,他受任辦《官報》後,不僅要求皇上規定全國大小官員和學生「一律購閲」他辦的報紙,而且要求「各省民間所立之報館言論」,「皆令先送官報局,責令梁啟超悉心稽核……有非違不實,并令糾禁。」也就是要由梁來做全國新聞檢查總署署長,把他認為不妥的文章都禁掉。
故事:您的下一個寫作計畫是什麼?
張戎:我在等待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