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喻為法國版的《西線無戰事》:《恐懼》一書已經在上一篇文章介紹過了,這次要介紹《西線無戰事》這本經典反戰文本,與其是介紹這本家喻戶曉的文學讀本,不如坦白地向讀者承認本文的產生動機吧。筆者在探索此次「戰爭人生」的主題中,為了達到選書的平衡,企圖巡禮戰爭雙方的文學觀點,挑起戰事的協約國一方是否罪不可赦?為捍衛家鄉的同盟國只有應戰此一選擇嗎?這些疑問在閱讀小說過程中慢慢的增強。
經過《恐懼》一書的閱讀,筆者從中已建立對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文簡稱一戰)的初步認知,這是一場人類史上首次牽連甚大的災事。而一戰最大的悲劇:它間接地促成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發生,使得戰爭文學占據歐洲文壇數十年的敘事主題。因此,筆者認為需要繼續地閲讀下去,且不能錯過《西線無戰事》這份經典文本。當小說文本的書頁開始翻開,筆者希冀從《西線無戰事》得到新的觸發及解釋,回答心中對戰爭主題所形成的疑惑。
作者埃里希.瑪利亞.雷馬克(Erich Maria Remarque)於 1928 年開始在報紙上連載《西線無戰事》(All Quiet on the Western Front ),當年連載完畢後,隔年 1929 年集結出版,出版後持續受到讀者的歡迎。筆者以一個讀者的目光,粗淺地推斷這本反戰讀本,所批判的正是挑起戰火的德國自己,戰敗國的人民對小說理應感到不悦。從德國史學家賽巴斯提安‧哈夫納(Sebastian Haffner)在《一個德國人的故事:1914-1933回憶錄》的文字中,可以推測《西線無戰事》出版之際,為何受到德國讀者的擁載:
1925-1930 年之間,最優秀的德國年輕人正默默致力於非常美好、可為將來造成深遠影響的事物。那是一種新的理想主義,其中不存在懷疑與失望;那也是第二波的自由主義運動,它比十九世紀的政治自由主義還要來得寬廣、深入和成熟,甚至能夠成為新的高尚行為、新的英雄史詩和新的生活美學奠定基礎。只可惜這一切距離成為事實和形成一股真的力量還相差十萬八千里。人們才開起了念頭,才剛開始用言語把它表達出來,就有一隻四足怪獸過來把它踩得稀爛。
當時德國的時代氣氛,當時的總理兼外交部部長史特雷斯曼(Gustav Stresemann)有計畫地償還戰爭債務,溫和的執行著內政政策,德國逐漸從戰敗的氛圍中走出。年輕一代打算反省過去,他們未被一戰的消耗折損氣力,試圖再創新的格局,因此一本反思戰爭意義的作品:《西線無戰事》,對德國年輕人而言顯得格外值得一讀。
然而時代的巨輪常令人措手不及,原是一股清新的氣息,加上戰爭的傳統謊言也逐漸消逝,德國正可以朝向對人類歷史文明正確方向前進之際,史特雷斯曼卻在1929年中風過世了。史學家哈夫納雖沒有美言史特雷斯曼時代是個美好時代,然而他奠基最大的功勞即是以外交手腕消除了德國在國際之間好事者的形象,並且有效性地穩定內政,使得在他意外中風離世前,德國國內風向球仍是轉向和平主義一方。
1930 年,希特勒領軍的納粹成了德國第二大的黨派,希特勒把《西線無戰事》判定為不良出版物,書本裡描述的內容有失國格,此時雷馬克的境遇與譜寫《對英國的仇恨之歌》德國詩人利騷(Ernst Lissauer)的下場,幾乎並無二致。
利騷熱愛著孕育自己的德意志民族,一戰爆發時,軍方拒絕了一心想參戰的利騷,於是在一戰時以《對英國的仇恨之歌》來為德國效力,此作品在戰時成了最有名的作品,眾人更將《對英國的仇恨之歌》配上樂曲,舉國上下因此都能高歌一曲。戰爭結束之後,人們為了卸責,認定此首詩歌是煽動戰爭仇恨的工具,利騷因此失去了舞台,更令人同情的是,這位愛國詩人恰巧有猶太人的身分,希特勒最後把詩人從自己最愛的國家驅離了。
雷馬克的作品雖然不像利騷的作品跌宕起伏,但希特勒對《西線無戰事》下令焚毀,迫使德國人雷馬克放棄自己的國籍,移居美國。文學作品與其創作者,得接受群眾的反覆無常,更會被政治勢力干預生存與否,令人不禁試問,如此的考驗其代價是否過於巨大?文學藝術熱愛者不計代價得失,從不間斷地創作,不受當代的評斷放棄創作。當漫長的時光如篩網淘洗這些創作,能被時光不斷沖刷而不褪色的,正是擁有人類良知金礫的作品。
依照《西線無戰事》在歷史上的脈絡,筆者認為它也許是德國文壇二戰前最後的良心。從書頁字裡行間傳達給每一代的讀者的,正是那不被時光巨流給熄滅的火光。《西線無戰事》應是流傳在德國人之間,提醒他們戰爭的惡果一事,它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才重回人們的手上,與法國作家謝瓦里耶的《恐懼》命運如出一轍。據聞雷馬克在學校時受愛國老師影響,帶著一顆報效國家的心上戰場,小說在第一章就質疑引入青少年進入成人世界的導師們,做出了不正確的判斷。可憎的是還不斷地鼓吹信任他們的年輕人上戰場,讓他們的愛國理念以熱血生命做為代價。雷馬克從戰場回來後,他立即發表《西線無戰事》,也許就是來提醒年輕人們,對威權體系所灌輸的愛國理念不該一味地接受。
《西線無戰事》的主角保羅是不到二十歲的青年,在小說中陳述年輕人的特質,一種專屬青春的不定狀態,原本可以注入社會各式經歷,或是藝術科學等知識的粹練,然而撞上 1914 年的歐洲青年們,卻似乎失去了這些機會:
我們的根還沒札深。戰爭就把我們沖走了。對於其他那些年紀大一點的人來說,戰爭只是打斷了生活。他們可以跳過戰爭思考,我們卻被戰爭抓個正著。
我們對未來沒有特定的計畫,極少數人已經對工作和職業有想法,工作和職業代表的是一種生活方式。我們的想法還很模糊,在我們眼裡,這些想法把生活和戰爭理想化了,甚至還為它們穿上了浪漫主義的外衣。(第一章)
曾經在文化藝術上發展出浪漫主義的德意志民族,這般綺麗的過去與近代的戰爭、現代化形象截然不同,抱著浪漫主義的情懷的眾人們可曾想過這份理想,也能為戰爭謊言披上糖衣啊。
《西線無戰事》的扉頁題詞為:「試圖報導一個被戰爭摧毀的世代」,戰爭逮住了這個世代的盛年時光,並將他們的人生摧毀了。細索他們與他世代的差異,也能就是在初識成人世界的第一步,即直探生命的殘忍底限:
幾年來,我們的任務就是殺人,這是我們生命裡的第一份工作。我們的生活知識完全侷限在死亡議題裡。未來到底還會發生什麼事?我們會變成什麼樣子?(第十章)
戰爭文學裡所描述「戰爭」角色若是不鮮明,就不足以逼擬真實,戰況的文字篇幅需足夠使讀者在腦海中,重建戰爭圖像。《恐懼》一書,其文學特色即是召喚回戰場的驚懼氛圍。相較之下,德國的雷馬克給了戰場上年輕角色們一些喘息的空間。
《西線無戰事》的大兵們在戰場上,有另一種情誼,除在壕溝裡互相扶持,也能讓戰場的年輕人有一絲「幽默」式的撫慰。在罌粟花海中間,以空木箱當作臨時馬桶,以奶油桶蓋當作撲克牌的牌桌,偷渡邊界的運河,以軍糧麵包換取法國民女的一夜春宵。更別提在留守時,運用平民屋舍內的生活物品,創作一個優雅的田園景致,目的只是為了讓用餐時光更添情趣。
主角保羅自嘲:「荒謬無聊的行為往往跟恐懼相伴而行」,這些荒趣行徑若是沒有夥伴,毫無滋味可言。保羅在戰爭時最要好的同僚卡特,正是一個機靈無比,擁有高超覓食本能的老兵,保羅曾讚嘆他,若有一處鬼地方限定尋找食物只有一小時,完成這項不可能任務的人,便是萬事通卡特。保羅與他潛入司令團的備用家禽區,大餤烤鵝之外,還激發出製作戰爭鵝絨小枕的惡趣味。
小說的情節會如何發展,《西線無戰事》身為戰爭文學的先趨者,不需要反轉式的曲折結局來吸引讀者,擁有時代背景的利基點,使得欲探問戰爭之於個人或社會、國家的意義之讀者,閱走章節之間即有收穫;只是收穫多少就依讀者的心靈頻率,與此議題互相激盪多少共鳴而定。又在閱讀之際所產生的問題能否確切的回答,端視讀者走進議題之深淺。
戰爭,一種集體人類的重大震盪。一個虛構類文本企圖捕捉的巨型現象,一件非虛構類文本一再爬梳的文明謎團。當筆者思索著,為了未謀面的書友們,為你們評議及介紹《西線無戰事》及其背後的歷史故事,參考了一些非虛構類的文本,可以帶來何種效果?筆者認為非虛構類與虛構類文本一同閱讀,應可以產生一種立體式閱界,把虛構敘述加上一種知性維度,令讀者對經典讀本有一種耳目一新的印象。
在下回的一篇文章,筆者試圖探索另一個國度的反戰經典《強尼上戰場》,此反戰文本被美言形容成與《獨立宣言》及《共產黨宣言》二篇具有相同實質意義的文本。宣誓人的基本權利不應被侵犯。歷經完二本剖析戰場的小說讀本,《強尼上戰場》不再侷限於戰地,小說將格局拉高至另一個靈魂的世界。這篇書評將在四月底的「戰爭人生」主題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