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表面的和平──讀《同棲生活》

如果說白石一文的孤獨，有種在茫茫人海裡一瞬間被孤獨給掐住咽喉的窒息感，那麼吉田修一的孤獨，則是往往伴隨著秘密，在一層層撥開的過程裡辛辣的現實也隨之湧現，《同棲生活》就是這樣的一本小說。書中分別以五個男女作為主述者，他們因各種不同的理由和苦衷，來到了這間公寓，開始了同住一個屋簷下的生活。這樣宛如日劇《Last Friend》裡描寫的share house故事，卻不似日劇那樣有著複雜難解的男女情愛關係，正好相反，如同其中一個住宿者琴美所言，「我們之間別說沒有曖昧關係，簡直乾淨到令人起疑的地步。」

正因為我們不把這種事帶進共同生活裡，彼此的關係才能夠維持下去。我們通常只是隨便聊聊，不談任何有負擔的話，才能夠如此和睦生活在一起。

原文書名《パレード 》為英文Parade的意思，比起中文書名更加耐人尋味，卻也是讀完全書後暗暗浮現出的餘味。第一章男大學生良介的視角，就是從高樓俯瞰井然有序的行車隊伍而心生感嘆開始，當我們身在其中遵守這樣的秩序時，總是覺得理所當然，但是當我們抽離了當下而旁觀這一切時，這樣的情景不可思議到令人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的地步。這樣的秩序感，不只存在於日常的教條規範中，更將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束縛進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狀態。公寓裡的每個角色，為了與他人一起平和的生活，不得不創造出只屬於這個房子的自己：在其他人看來樂天無腦的大學生良介，實則有著相當敏感纖細的心靈，會因為過世的友人而忍不住在學長女友家痛哭起來；被當作只是為了藝人男友而活的琴美，實則才是在愛情裡中曾經殘忍以對的加害者；總是夜夜買醉的相馬未來，在爽朗的大姊頭個性下，深藏著幼時的家暴傷痕；半途闖入的神秘男孩小悟，在這個房子裡世故地玩起了「友情遊戲」，對著不同人塑造他們想聽的故事與個性。

最後才登場的伊原直輝，原本與女友美旅在這間公寓同居，卻因為兩人感情漸生嫌隙而開始增加了其他的房客，作為原主人同時也是五人中最為年長的他，自然地扮演著大家長的角色，穩重且體貼的個性讓其他四個人都不由自主地依賴著他。但他在自白裡卻說，「從未釋放出善意，但不知何時開始，他們卻視我為好大哥。如此任性自私的體貼竟然就滿足了他們，這些人在社會上究竟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呢？想到這裡，不禁擔心起來。」就這樣，每個人都戴著面具，把自己的心事深藏起來，也不去過問他人內心的煩惱與哀愁，為了維持這個像是日式紙門屋搬一戳即破的平衡，他們成了最親密、卻也是最疏離的室友。

正因為每個人都只把這段生活當作自己人生中的一個小篇章，他們只短暫的交會在這裡，所以不需要交心，也不需要坦誠相對。卻也因為如此，每個人的寂寞與孤獨，都必須另找地方安放，良介有學長的女友可以安慰，琴美有演員男友來浪躑青春，未來有同志酒吧可以買醉紓壓，小悟還有一同「工作」的朋友誠可以了解彼此，唯有直輝，在前女友美旅離開以後，無人可以訴說自己的壓抑與苦痛。結局的真相，早已在這些虛偽與逞強間，一點一滴地透露出蛛絲馬跡。

吉田修一相當擅長寫景，不管是室內或室外、自然風景或人工建築，在他的筆下都顯得如此真實，這樣如同素描般的背景勾勒相當有助於讀者走入小說的日常世界中，在中篇小說集《公園生活》以及短篇小說集《星期天們》都可以看見這樣的細膩描寫。除此之外，他的人物對白也極其自然，在閱讀的過程中彷彿能聽見角色們在耳邊說出聲音，這或許與他同時也擔任自己改編作品的編劇有關吧。擁有這兩種寫作優勢的他，將筆下那些都會男女的孤獨日常，化作一根根針般刺向讀者，讓人在閱讀的過程中不由得感到如坐針氈。

在《同棲生活》這本小說中，吉田修一挑戰一人以五種性別、年齡、個性都大相逕庭的第一人稱觀點，轉換得相當流暢且自然：涼介的生活圍繞著學校，琴美則是半個宅女、談論的話題三句不脫電視節目，未來的字裡行間中帶著藝術家的哲思，小悟雖然最年輕卻也因社會歷練而顯得最為世故，直輝這個電影迷則是時常將生活與看過的影片作連結。而在「真心話」與「場面話」之間的分際，吉田修一也抓得相當精確，這樣認知上的歧異有時讓人忍不住會心一笑，有時卻也因那些被漂亮話語所包裹住的惡意怵然心驚。

吉田修一的作品時常被改編成影劇作品，由妻夫木聰與深津繪里主演的《惡人》以及由真木陽子與大森南朋主演的《再見溪谷》，同樣圍繞著一樁犯罪事件，描述加害者與被害者間善與惡的模糊分際，獲得了許多日本電影的大獎。其他如半自傳作品《橫道世之介》、《東京灣景》、《盛夏的耶誕節》（原作書名為《7月24日大道》）等，也都曾搬上大小銀幕。導演行定勳在2010年時則將《同棲生活》改編成電影，並在兩年後搬上劇場的舞台，主要演員雖然年輕，卻也都是一時之選。

「可怕的不是殺人，而是對殺人這件事的無動於衷。」——行定勳（同名改編電影／舞台劇導演）

電影雖然不可避免地進行了場景的刪減以及些許劇情的調整，其中更動最大的在於將小悟的故事併入直輝的視角，這個角色因而在電影裡失去了自己的聲音，有些可惜，因為演員林遣都（Hayashi Kento）不論是氣質或者演技都相當符合小悟這個角色。但整體而言，電影有捕捉到吉田修一筆下那些冰冷孤寂的都會男女，並且將襲擊女性的暴力事件作為貫穿整個劇情的主要情節，也讓整部電影籠罩著深深的不安以及懸疑氣氛。導演為這個故事所下的註解，與我讀完小說後所不寒而慄的感覺完全一樣，當讓真相破壞表面的平衡、變成比犯罪還要讓人苛責的事情後，潛藏在人性中的惡意，就這樣從每個人指責的眼神中漫溢出來：「還未經裁判，也未獲原諒，我仍被迫歸零地站在入口。看來他們好像已經完全代替了我，懺悔、反省、謝罪過了。他們奪去了我的一切，甚至連辯解、懺悔、謝罪的權利也不給我。不知為何，感覺自己被大家深深憎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