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這是石破天驚的一年,這是翻天覆地的一年。共產黨勢力席捲中國,勢如破竹;國民黨節節敗退,終於將江山拱手讓人,避居一塊陌生的小島。從此神州易幟,山河變色。
這是臺灣讀者不會陌生的一段歷史。
十年之後,退居臺灣的蔣經國出版了一本小書,由中華民國國防部印製。序言中,他這樣寫著:「民國三十八年,可以說是中華民族的『危急存亡之秋』;在這一年中,國家民族所遭遇的困難,以及我父親所處的地位環境,乃是空前未有的惡劣和複雜。國運正如黑夜孤舟,在汪洋大海的狂風暴雨和驚滔駭浪中飄搖震盪;存續淪亡,決於俄頃。」
這本書,就叫《危急存亡之秋》。
《危急存亡之秋》收錄了蔣經國一九四九一整年的日記。書中他痛罵「朱毛匪幫」是「民族敗類」,同一時間又不禁哀嘆:「當此存亡絕續之交,危疑震撼之際,我在戰場上的軍心渙散,損兵折將,在政壇上的動搖怕死,變節投降,在經濟上的物資匱乏,金融紊亂,真是敗象亡徵,江河潰決。」
那年春節,大年初一,他黎明即起,在日記中寫道:「念一年又過,來年如何,實難想像;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痛苦和憂愁中,度此年節。目前整個社會,充滿了血和淚,我縱慾新年言吉語,但事實如此,又如之何!」
到了四月二十五日,國民黨軍隊已經棄守首都南京。前一天,蔣經國將妻兒送往臺灣避難,這天則準備和父親撤離溪口。他看著故鄉,心中百感交集,全反映在日記中:「極目四望,溪水無語,雖未流淚,但悲痛之情,難以言宣。……大好河山,幾至無立錐之地!且溪口為祖宗廬墓所在,今一拋別,其沉痛之心情,更非筆墨所能形容於萬一。誰為為之,孰令致之?一息尚存,勢必重回故土。」
幾天之後,解放軍渡過長江,國民黨大勢已去。
但蔣經國的日記不只記錄了這些哀傷與悲痛,他還處處要為父親蔣介石辯護,說他「堅貞不二」、「不屈不撓」,又說他以「大無畏的精神、忍人之不能忍」,才能在這危急存亡之秋,「起死回生、轉危為安」。
這是許多人再熟悉不過的敘事與修辭。國土淪喪的憤恨、流離失所的無奈,大江大海轉眼之間成了殘山剩水,只剩民族偉人仍在力撐危局,頂天立地。在那心心念念反攻大陸的年代,這是歷史教科書中不能略過的一頁。
但中華民國課本裡頭不會寫的,是同樣那年,有另外一群人正在歡欣鼓舞,迎接新中國成立。曾經擔任過孫中山臨時大總統祕書的詩人柳亞子,看著紅星就將照耀大地,難掩興奮之情,熱情地寫下這樣的詩句:
人民受苦三千年,今日翻身樂無窮。
太陽出來東方明,我們有個總司令。
雲臺麟閣非吾願,咱就人民子弟兵。
如此直白的詩句難稱高明,但倒也襯托出詩人發自內心的喜悅,如此誠摯,如此天真,慶祝新時代來臨。
曾於《大公報》與《文匯報》任職的報人徐鑄成,則在那年十月六日的日記中寫著:「回顧這一年內,祖國的變化真大。今天,能在北京參加開國盛典,並在此度中秋佳節。祝願五億同胞,從此脫離苦海,年年歡度團圓節,共慶太平、自由、幸福,共慶國家日益富強康盛。」
擺脫了國民黨的中國,看來似乎前途一片光明,充滿無限希望。
只是,徐鑄成寫下這些話的幾年後,捲入一場政治風暴,被指為為資產階級代言的右派,因而遭到當局嚴厲批判,甚至面臨降職降薪的懲罰。何其諷刺,新中國似乎不如期望中美好,而歷史變化總是讓人難以預料。
難以預料的歷史變化當然不只這一樁。內戰七十年過後,國共雙方已經不再劍拔弩張,反倒握手言和,相親相愛。此情此景,若是蔣介石與蔣經國得以目睹,恐怕也要感到意外萬分,不知該說是歷史捉弄人,還是人捉弄了歷史。總之,時代果真是不一樣了,國共不兩立,如今換成了兩岸一家親。
而經過這些年的局勢變換,國共內戰的歷史書寫,也不再像過去一樣,停留在心戰喊話、洗腦宣傳──至少在海峽的這一岸如此。隨著越來越多公私檔案開放、個人日記出土,以及各方研究的推進,我們對當年那場戰爭與那個時代,也有了更全面和更深入的理解。
一九四九年過後七十週年,《迅猛的力量》一書帶領我們重回這個歷史轉捩點的現場。對於一九四九,本書旨不在禮讚,也不在喟嘆,更不是宣傳,而是細膩地重建那一整年的來龍去脈,變化流轉,作者描繪歷史如何隨著各方行動者的合縱連橫、計算與失算,一步一步展開。
《迅猛的力量》講的是一個國共內戰的故事,但也不只是一個國共雙方的故事。在國共背後,我們會讀到美蘇兩大勢力在二次戰後的角力,以及美蘇內部各種不同意見的衝突。國共、美蘇,都非鐵板一塊。我們因此看見,身為美國總統的杜魯門,與擘劃外交事務的國務卿艾奇遜,在理念上不時齟齬,也看到親蔣與棄蔣的勢力,如何互相傾軋。當然,隨著時局的變換,各方陣營也必須隨之做出調整,與時俱進。
國共之間的成與敗,不能只從中國內部來解釋,還必須納入國際政治的視角。作者利用外語的文獻,包括美國與俄國的檔案,補上了過去中文著作較為少見的部分。
不過,本書寫蘇聯的篇幅,遠遠不如寫美方內部情勢來的豐富和細緻。這自然與作者凱文.裴萊諾(Kevin Peraino)的背景脫不了關係。凱文.裴萊諾曾長期任職於美國著名的《新聞週刊》(Newsweek),前一本書寫的是林肯。他念茲在茲的,還是一個美國外交史的老命題:是誰丟掉了中國?
前芝加哥大學政治學教授鄒讜,在一九六〇年代出版的代表作《美國在中國的失敗(1941-1950)》,早已處理過這項問題。在本書一開頭,鄒讜如此解釋何謂美國的失敗:「蔣介石委員長對中國發生的一切比任何人都要承擔更多的責任,因為責任與權力是成正比的,而蔣曾是中國最有權勢的人物。然而,如果用美國的目的、意圖、利益衡量其政策,那麼美國的政策是失敗的。在抗日戰爭中,國民黨中國曾是美國的盟友;在朝鮮戰場上,共產黨中國打敗了美國軍隊,並且作為強國出現在世界上。」
在二十世紀初年開始,美國便開始關注中國情勢變化。當時中國正受到列強的勢力進逼,而美國算是晚發的帝國主義者。從那時開始,美國國內的政治菁英,便自認抱持高尚的政治理念,要協助中國平等地進入國際社會,甚至成為大國。這樣的理想,從一八九九年「門戶開放政策」開始浮現,而到二次世界大戰末期更為具體成形。
因此,在一九四九年之後,美國人想問: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才會導致進退失據,原本目標成為夢幻泡影,而國際情勢失去掌控,紅色勢力席捲亞洲?
就這個問題而言,凱文.裴萊諾未必有什麼驚天動地、超乎前人見解的答案。此外,要回答這個問題,也恐怕無法只看一九四九這一年,而必須追索到更早以前,理解各種遠因近因。
但《迅猛的力量》寓解釋於敘事,巧妙地將幾條不同主線交織在一起,讓我們看見一個更為豐富的歷史圖像──這才是本書的價值所在。作者只用了十分簡約的篇幅,陳述自己對這段歷史的主張與評價,讀者在翻閱過這歷史長卷後,自然會在心中形成自己的判斷。
本書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講故事的技巧。對非虛構寫作感興趣的讀者,不妨將此書視為參考之作。凱文.裴萊諾發揮記者本色,精巧佈局,娓娓道來。開頭幾章先描寫幾位故事中的不同主角,讓這幾人的形象躍然紙上,為後半段的敘事做好準備。他尤其擅長用生動細節,勾勒人物的性格,如講到蔣夫人宋美齡:
又如手握大權的美國總統杜魯門:
看來不像全世界最有權力的男人。至於國務卿艾奇遜,
還有後來在中國呼風喚雨的毛澤東,根據作者的說法,在第一次與史達林會面時,其實感到焦慮不安。對於俄國十分冷待的外交接待,更明顯有所不悅。表面上毛澤東在莫斯科慷慨激昂發表演說,私底下他卻對整趟旅程抱怨連連,不滿下榻處所的枕頭太軟,吃不到新鮮的魚片,外加鬧便秘。一代革命家,終究也只是凡人。而歷史是由這樣一群凡人寫成的。
本書在中美貿易大戰打的正酣之際問世。在這個時刻,作者重訪這段歷史曲折,心中自然有著當代的關懷。但他書寫的對象是美國讀者,而今中譯本問世,在臺灣閱讀這本書,又有什麼意義呢?
第一,正如作者所說,一九四九年其實尚未結束,對臺灣人而言,這一點恐怕最能感受。當年留下的格局,至今依舊牽動著臺灣各項政治議程。
不過除此之外,我以為還有另一個面向值得深思。裴萊諾在書中提到了一段故事。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艾奇遜與提出圍堵蘇聯政策的肯楠(George Kennan)先後在美國國家戰爭學院發表演說。肯楠對聽眾說:「人類根本無從了解真相的全面性。⋯⋯即使是最高明的戰略家也『只看到一部分』和『預言一部分』。」
在變幻莫測國際政治中,其實沒有誰能有絕對的把握,也不應該自以為有絕對的把握。美國如此、臺灣當然也是如此。大國未必無所不能,小國也未必只是棋子,人人都必須做好準備,步步為營,謀求自身最大利益。對於身處帝國夾縫臺灣而言,認知到這一點,才有可能在多方角力的世界上,停止作繭自縛,進而積極地尋求和創造屬於自己的生存空間。
◎講者:
林桶法(輔仁大學歷史系教授)
劉維開(政治大學歷史系教授)
◎時間:10月16日(三)19:00-21:00
◎地點:金石堂信義店(台北市信義路二段196號5F龍顏講堂)
※自由參加,不需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