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文學性質濃厚的小說,可以帶來不僅止於故事的思索。不一樣的小說,譬如傾向文學藝術的小說,試圖向讀者提問關於故事以外的事,同時也以小說人物的精采人生重新點亮過往的年代。
《為歐文・米尼祈禱》是美國作家約翰厄文在亞馬遜網站最受好評的作品,究竟經讀者一再讀後並好評推薦、口耳相傳的作品,是怎樣的一本小說?它是一本以美國 1960 年代為背景的時代小說,以友情作為故事主線,勾勒出美國越戰時期,青年們的個人信仰及人生價值觀的變化。那是一個人生答案飄浮在風裡的反戰年代,也是黑人民權達到高峰的年代,同時政治及搖滾明星的刺殺消息滿天飛的不確定年代,但歷史過去了,青年賦予那個年代前所未有的迷幻色彩,因為人們的信仰浮動,無法信任眼前事物,但《為歐文・米尼祈禱》的主人翁歐文・米尼卻從來沒有懷疑自己的人生目的。
《為歐文・米尼祈禱》的故事主線,一段影響另一位主人翁約翰人生至深的友情,一個意外的悲劇更為這段友情繫上了第一道黑絲帶。歐文・米尼,一個從小就長不高的人,終生孩童身材,但這沒有影響到他未來的種種野心,一個超越身體有限性的小巨人。歐文・米尼自小認定自己會有命定的偉大任務,對所有事物展現過人的洞見及領導才能,但他的好友約翰平庸且無信仰。
歐文・米尼無意間的一支全壘打,奪走約翰的母親的生命,約翰面對母親驟逝,不是對好友寬容,亦非原諒歐文・米尼與否。作者在小說文本中,周詳地描寫以二個孩童為中心的世界,透過一件件具有意義性的物件:棒球卡、裁縫假人像、犰狳標本的爪子,當奇異之物在喪禮前夕於兩人間傳遞時,表示他們以自己的方式接受了這意外的悲劇。同時也開啟約翰對宗教信仰的各式疑問,旁觀著歐文・米尼對信仰的驚人熱情。而約翰母親的逝世,帶給歐文・米尼的影響,是強化他的宗教信仰,並且更加主動地照顧約翰的課業。
從上述小說文本的第一個戲劇化事件來看,作者的故事手法,在我讀來,有種使故事角色獨立於作者操控之下的鮮活特色,角色們活在文本裡,生機勃勃地追問自己的人生及信仰為何物。
主角們居住的小鎮裡,年底的耶誕節大戲,是文本的第二個高潮戲。歐文米尼出於對基督信仰有著超乎一般神職人員水準的領悟力,歐文・米尼指桑罵槐地教訓了神職人員一頓,卓群地指導眾人排練耶穌復生的故事。這些描述穿插著約翰成人後的生活及往日追憶,因此,在小說的中後段,讀者是可以推測出一件事──歐文・米尼無法陪著約翰一輩子,但他的精神可以。
另,作者約翰・厄文出於戲劇的熱愛,在小說裡大篇幅地展演小鎮居民的年度大戲過程,在二場年度大戲裡,讀者同時也可以看到歐文・米尼過人的操控能力。
「戲劇使經驗和對語言的信心戲劇化,這兩者正是我們的學生一般年輕人所缺乏的。他們根本忽略機智,當成裝腔作勢或賣弄語言,而他們只能試探性的使用這類語言。機智不非試探性,也因此不年輕。機智是人生與文學的許多層面之一,它在舞台上比在書籍裡容易辨視得多。」面對缺乏現實經驗的孩子,這是長年投注於戲劇社的一位熱血老師所說,不過,這是否可以推論作者約翰厄文認為戲劇的啟發優於文本理解呢?
無論是童年往事、戲劇演出、高中生活等營造,作者想傳達的重點,是一個人的信仰價值觀如何生成,如何與周圍他人互動並感染他人。早熟的歐文・米尼對於宗教文本的詮釋確實使小說裡的眾人啞口無言,但他往後的人生選擇都一步步按照他埾定的信仰走,他從沒有逸出他的信仰選擇。
約翰的角色代表常人對宗教信仰的迷惘。宗教信仰是美國社會初期發展的穩定關鍵,每個小鎮的教會是居民生活的中心,選擇去哪一個泛基督教派下的教會,表示家族及個人的選擇。主人翁之一約翰・菲爾萊特(採圓神出版社《一路上有你》的譯名)的家族,在故事的背景小鎮──新罕布夏洲的葛威森鎮,是一個有名望的家族。菲爾萊特家族的故事起源就是葛威森鎮開墾的故事。歐文・米尼則是一個移居小家庭,父親是開採花崗岩的能手。約翰出身小鎮望族,但並沒有高人一等的身段,其緣由他是一名非婚生子女,母親去外地學藝時,所帶回的驚喜之禮,母親從來沒和他說過自己的生父是誰。
約翰的人生價值觀的原點,建立在自己是一個意外的作品,與歐文・米尼的驚世價值觀差異極大。這也造成兩人在小說中辯證信仰為何物的討論力道,是如此令我欣賞。
之一(歐文對約翰正困擾於念大學於否時的對談,歐文期待約翰更慎重看待自己的人生,反過來約翰認為這個好友過於自負,特別是信仰的絕決立場):
歐文坐在籃球場上,揉著膝蓋說:「我想你應該聽過信仰能移動山岳,而你的問題在於你根本沒有信仰。」「你的問題在於你根本瘋了。」「以你的年齡和所受的教育來說,自認是上帝的工具完全是不負責任的想法!」
之二(隨著冷戰時代的瓦解,兩人的人生進程也往前推移,歐文因表明自己對瑪麗連夢露的立場,與學生家長產生衝突,此事惡化成歐文的高中輟學,但他毫不後悔,當他要以一件惡作劇來表明對母校的反擊,與約翰在校園裡的對話,當時約翰也不知道歐文的惡作劇有多大,但他的信仰立場仍未受動搖):
詹森擊敗高華德當選總統;蘇聯書記赫魯雪夫下台;越共攻擊美國在邊和的空軍基地,造成五名美軍喪生;歐文在玩什麼看不見抺大拉馬利亞,但仍知道她在那裡的遊戲特別令我火光。
「你毫不懷疑她在那裡?」
「我當然毫不懷疑!」
「但你卻看不見她──你有可能搞錯了。」
「不,我沒有搞錯──她在那裡,我知道她在那裡!」我朝他大吼。
「你百分百知道她在那裡─即使你看不見她?」
「對!」
「好,現在你知道我對上帝的感受了」
歐文・米尼說:「我看不見祂──但我百分百知道祂在那裡。」
小說在後半段,詳盡地把前半部的人生謎底一一揭開,讀者隨著另一名主人翁約翰的反思及回憶,可以不斷一起思索,歐文・米尼究竟是迷信到瘋顛?或是確有堅貞的信仰?而這個信仰是否值得讓歐文・米尼朝向一種英雄式的從軍之路呢?
最後約翰與自己的生父相認之時,同時也領悟了好友的信仰選擇:「他相信,如果有必要一死來拯救其他人免遭愚蠢和仇恨的迫害,即使自己被毀滅也所在不惜。他稟持這種信念,當然就可以被稱為英雄。」看見自己的生父將宗教信仰當作是圖利自己的工具,與好友的崇敬相比,兩者高下立見分明,約翰同時也接受自己的生父之可鄙,來自他已擁有歐文的友情。
當時的真實歷史人物與虛構的小說人物併陳在小說文本裡,讀者如我,閱讀時,產生一種置身於冷戰後的反戰學潮,與當時的青年同聲憤慨,閤上小說,返回現代,審視當今局勢與過往年代的差異,核心的部分並無差別過大,當時的憤怒青年之聲如今在現代,依舊有必要存在。
活在 1968 年,歐文・米尼在最後日記如是寫著:
「莫非這個國家太龐大了,所以需要把一切過度簡化?
看看這場戰爭,我們不是得有個打勝戰的策略,讓世人視我們為殺人兇手;
要不我們就打不贏這場戰爭,在那兒等死。我才剛認識一個這樣的孩子;
一個高高瘦瘦的十五歲男孩,他叫狄克。
他很令人擔心,他的問題和那些電視佈道家──我們未來的總統──的問題頗類似。
他們的問題都出在如此確定自己是對的!」
小說的結尾正是這篇日記的誕生始末,最後歐文・米尼與約翰的合作,如同慢動作,小心翼翼地為眾人操作一個日常舉動,為眾人爭取活命的瞬間,歐文・米尼展示著一個小巨人的決心。
宗教信仰是一種個人選擇,但生命情操是獨立於教條指導之下,個人性的偉大作品,歐文・米尼從他的人生開始至結尾,都相信自己可以為眾人帶來改變。
每每讀到這篇小說的結尾,我總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非常地動容一讀再讀,這也是我想要推薦這本小說給各位讀者的心意。
(本文作者為台中純小說精讀會負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