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昔日的北京,你的想像是什麼呢?《俠隱》的北京,不是今天的北京,而是沒有多久的從前,古老帝都剛改稱「北平」的那個時代。作家張北海花了六年時間,把那個鑽入老胡同裏的北平寫了出來。故事的歷史背景,其事件、人物、市容、生活等等,作者都力求符合史實。
在《俠隱》出版之際,說書與新經典文化合作,摘錄三篇書中選文,搭配老北平的歷史故事,帶領大家走進小說的虛、歷史的實。
他隱隱有一點兒回家的感覺,雖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家。可是,他也根本沒個家。自從師父一家人一死,他更沒家了。但是今天,曬在身上暖呼呼的太陽,一溜溜灰房兒,街邊兒的大槐樹,灑得滿地的落蕊,大院牆頭兒上爬出來的藍藍白白的喇叭花兒,一陣陣的蟬鳴,胡同口兒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車,板凳兒上抽著菸袋鍋兒曬太陽的老頭兒,路邊兒的果子攤兒,剛才後頭跟著的那幾個小子,禿頭流鼻涕的小夥計……他覺得心中冒著一股股溫暖。
他順著軌道拐上了北新橋西大街。想了想,改天再去雍和宮吧。
到了鼓樓。一上地安門大街就看見右手邊不遠的什剎海,拐個彎到了皇城根。南邊就是北海。星期二,還有這麼些人。其中幾個像是日本人,一個女的還穿著和服。他遠遠看見他們幾個出了公園,上了街邊一輛黑色汽車。
都快一點了,難怪覺得有點兒餓。他開始留意,看有什麼館子可以進去試試。電車軌道在街口分成兩路,往南往北去的都有。他想了想方向,朝南上了西四北大街。
剛過了西四牌樓,一陣香味兒飄了過來。他沒再猶豫就進去叫了碗羊湯麵。
坐在那兒吃,每次抬頭往門外看,都瞧見斜對面街邊停了部黑色汽車。這次又抬頭,覺得很像剛才在西皇城根看見的那輛。他又多看了一眼,不自覺地吃慢了。
他心不在焉地付完賬,上了街,繼續慢慢往南走。等他在街這邊經過那部黑車的時候,看見有四個人從一家飯莊出來。不錯,是那幾個日本人。三個黑西裝男的,和一個穿和服女的。其中一男的矮矮壯壯,圓臉,讓他心猛跳了兩下。再要細看,他們四個已經上了車,往北開走了。
隔著條大馬路,前面又是人,又是車,又才幾秒鐘。可是,他又怎麼能忘記這張圓臉?上次也是幾秒鐘,可是,那幾秒鐘就是永遠。
李天然麻木地一直走,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右額,一陣「叮噹」電車聲驚醒了他。再看是西長安街。他在抄手胡同一家小茶館歇了會兒。半壺茶之後才平靜下來。
好,你這小子是誰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就是你。就在北平,還活著。
他在大街上攔了部洋車回家。拉車的要五角。剛好老劉在大門口,問是打哪兒上的車,掏出兩角給了車夫,「兩毛都多給了。」李天然怪自己沒事先說好價錢,又多給了一角。他問馬大夫什麼時候回來。老劉說總要七點。
進了內院,劉媽問,「馬大夫說給您找個裁縫。什麼時候有空兒,說一聲兒。」李天然看看錶,還不到四點,「這就去吧。」
她跟老劉交代了聲兒就和他出了大門。劉媽看起來四十出頭,仍然是一雙天足,說她們兩口子在馬大夫家做了四年多了,是買下這幢房兒的時候過來的,都挺滿意。經過美國學校的時候,劉媽還指著說,「這就是麗莎教的學校。」李天然心想,沒個中國家裡雇的傭人能這麼稱呼太太。
劉媽出了乾麵胡同東口,也沒過街,左拐往北,「不遠,這就到。就在我們這條兒後頭。」
果然,上了南小街幾步就又左拐,進了條很窄,還不夠兩人並排走的煙袋胡同。突然,劉媽在前頭住了腳,轉身說,「您可別忌諱,她是個寡婦……」等了等,見李天然沒作聲,又邊走邊說,「可是關大娘的活兒可真好。朝陽門南小街這些胡同兒裡的人全都找她……」說著又拐了個彎,正對面再幾步路就是一扇虛掩著的木門。
劉媽在門口提高了點嗓門兒,「關大娘?」
裡邊立刻就應了,清脆的一聲,「哪位?請進。」
(待續)
李天然的故事暫時停在了這裡。
讀者總是不乏想像力。如果這會玩的是故事接龍,接下來大概是「呀」地一聲門開了,李天然、劉媽和關大娘把找裁縫的事說了一通。說話間,門或許被某人用力闔上,或許就這樣敞在那,又或許像關大娘應聲前那般只是虛掩,隨時靜候拜訪。
在李天然七拐八彎、走街串巷的當口,整個北京城裡,有無數像李天然、劉媽和關大娘這樣的人來往穿梭、不住談話。當胡同在當代已經成為某種屬於老北京的褪色記憶,甚或是亟需保存免於傾頹的文化遺產時,對像李天然這樣活躍於 1930 年代的北京人而言,胡同就是偌大的北京城化約成生活時的形影。
於是老舍寫北京時,駱駝祥子從鄉村來到城市見到的第一幕,便是胡同巷子口。胡同是祥子的居所及工作地,他在胡同口拉人力車、積攢出人頭地的夢想。他在胡同裡成了家、在胡同裡實踐抱負,也在胡同裡失去了一切希望。
曾經,胡同不只是見證、保存北京文化的活化石,人們真實地在胡同裡生活,胡同就是北京的過去與現在。早在關漢卿和李好古的時代,元雜劇中的梅香就落腳於磚塔兒衚衕。
那時的人們在胡同駐居,又憑藉著胡同在城市裡移動。當人們操著北方方言說著胡同、衚衕時,他們說的不僅是作為城市肌理的街道巷弄,還涵括了行走在其中的人,以及他們的日常生活、呼吸吐納。
生活在窄小的街衢裡被壓縮,龐大的人流、時光、街道混雜的氣味,循著胡同的路徑彼此相遇又交錯。胡同連結著達官貴人與天子腳下翻身不得的貧民們。胡同牽繫著 1920 年代起逐漸敗落的旗人大院和快速變換的北京城。
胡同從遙遠的元代一路延伸至今,無論是李天然、駱駝祥子活動的年代,抑或是 2018 年的此刻,胡同似乎是以肉身丈量北京城的時間與空間時,最合宜的單位、軸線、座標和方向。
於是我們總拿胡同回望北京一路走成「老北京」的蹣跚踉蹌。當人們在前門、後海轉悠,行經名聲響亮的煙袋斜街和南鑼鼓巷時,外地人在這裡追索北京自明代以來的生活樣貌,他們說這是保存民俗日常的博物館。然而,土生土長的老北京人大概會告訴你,曾經,胡同不需要刻意尋訪,數量多到不需要保存守護。胡同是李天然走街串巷吃一碗羊湯麵的地方,拐幾個彎,駱駝祥子在小福子死後看盡世態炎涼。
曾經,北京寄居胡同,胡同便是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