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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走東京魔界,撿拾駐留隅田川東的青春幻影

讀者的眼睛 2017-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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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小說去散步」主題之一:東京・隅田川東
擬定舞台,往往是許多作者創作的第一步。一篇小說多半得有個舞台場景,甚至對某些作家來說,不先想好場景就沒辦法構思人物與劇情的細節。作品的舞台,有時候承載著跟劇情不相上下的重要性,與情節推演相輔相成,不僅只是供人物跑跳表演的無聲佈景。「跟著小說去散步」主題第一回,我們要跟著永井荷風的筆來一趟小小的紙上文學散步,去戰前東京東北隅的場末一帶,和已逾知命之年的老作家一起,尋訪他年輕時候的青春殘影。

 

小雪不是梳島田頭就是梳圓髻,她的這般模樣,配上骯髒的水溝與蚊鳴,替我的感官帶來鮮明的刺激,把已然消逝於三、四十年以前的往昔幻影召喚到我面前。若能夠,我想對這飄渺虛幻的幻影的引介者,毫不隱瞞地傾訴感謝之辭。就像一位無聲的藝術家,小雪能用比南北狂言中的戲子,或鶴賀某筆下的蘭蝶都更高明的手腕,喚回往日時光。


我就著不大明亮的電燈燈光,配著水溝裡毫不間斷的蚊子聲,細細瞧著小雪擁著飯桶盛飯,簌簌拌著泡飯吃食的模樣。就在這片刻,那些曾在我青春年少的時光裡與我親暱往來的女子與她們的住居,歷歷浮現我的眼前。(中略)


看來,即便在今日,只要越過隅田川之東,水溝裡的蚊子仍舊與三十年前的往日一無二致,在鳴聲之中悠悠唱著僻地的寂寥。而東京的語言卻已經在這十年間有了巨大的變化。」──引自《濹東綺譚》


字裡行間總是滿滿旖旎風光的大文豪永井荷風,他曾經在昭和初年時,那麼樣頻繁走訪過的私娼窟「玉之井(玉ノ井)」,如今當然不存在了。


從淺草開始,越過隅田川一路往東北方鋪設,私鐵「東武伊勢崎線」在幾年前有了新名字,叫做「東京晴空塔線」。配合重點觀光設施東京晴空塔開業,這條原本充滿下町風情,遠遠不如東京都心西半邊(有池袋、新宿、澀谷等副都心)那般都會的私鐵線路,於是多了許多現代化的科技氣味、新潮的商業設施跟週末觀光人潮。


不過,晴空塔僅僅是這條私鐵線路的起點,從「東武晴空塔站」繼續往下搭兩站會到達一個特急不停靠的小站,叫做「東向島」,站牌括號裡附註著:「舊玉之井站」。


這兒就是永井荷風雋永的著名短篇《濹東綺譚》的舞台舊址──迷宮也似的魔界,昔日的玉之井私娼窟。


今之「東武晴空塔線東向島站」。圖片來源:https://goo.gl/zkQMHy

在日本風俗法規改制及二戰的東京大空襲過後,私娼窟玉之井當然已不復存在。如今的東向島是個平凡的新興住宅區,角落裡零散的小工廠透出些許下町風範。不過昭和初年,永井荷風試圖在這聲名狼藉的二流風化區裡尋找的,卻又是更早更早些,早至往回溯及關東大地震引起地景變化以前,也早至自己老邁的身軀尚未衰頹的明治大正年間──他尋找的,莫不是那許多曾經存在過的過往回憶殘片。


《濹東綺譚》篇幅非常短,但卻是我私心認為文章寫得極其美麗的日本文學作品之一,只可惜這一點很難透過譯本傳達出來,是先天上無奈的限制。我的意思不是說它的辭藻有多華美,事實上,在《濹東綺譚》短短不到 200 頁文庫本的篇幅裡,如同引文所示,永井荷風執著描寫的總是些不大整潔,不大衛生,不大乾淨的生活風景。


他寫著小雪家旁那條臭氣不斷的骯髒水溝,寫小雪接客的窄小屋裡蚊子是如何地多,以至於一不小心就會吃上幾口等等。那裡燈光不亮,環境不好,以妓樓來說只差強人意,唯獨小雪長得還算可愛,古典的髮髻跟彷彿尚未沾染滄桑,有還未被生活壓垮的樂天,對故事裡的我,也就是中年作家大江匡而言極具吸引力[1]。玉之井彎彎曲曲的小徑,到處插著招牌告訴路人「這邊可以走過去」,柳暗花明又一村,是迷宮,是魔界,是年過半百的大江匡(當然,很難讓人不與永井荷風本人連結)尋找自己青春碎片的舞台。


《濹東綺譚》的情節發展,其實可以說是什麼都沒發生。或說,在一切還沒發生之前便結束了。


大江與小雪相遇在初夏時節的驟雨裡,這是通俗小說裡最為常套的邂逅場面之一。兩人的故事隱隱約約透出一種通俗劇本裡,最典型的邊緣小人物相戀相知的八股浪漫預兆,不過嚴格說來他們什麼都沒發生,隨後在夏日遠去的十月漸行漸遠。這一段短短的日子裡,以魔界玉之井幽暗不潔的巷弄為景,隨著季節流動,兩人若有似無的對話往來,便成了《濹東綺譚》的故事。


幽暗蜿蜒的小路仍然可以窺見以前被稱為迷宮的模樣。圖片來源:https://goo.gl/N0muR2

大江跟小雪連彼此真實的身份與姓名都不知道,雙方站在可能更進一步的歧路之前,就此停步,然後分開。大江對小雪可能是特別的,但也可能小雪只是對每個客人都試上一試,看看能否有命離開這座私娼窟。對大江來說,他跟小雪或許也有機會更深一層交往,但同時他眼中小雪的那份「尚未被滄桑洗刷消耗,尚未沾染世故」,或許亦可能只是大江欺騙自己良心的謊言。


故事結束在他們更深入相識之前,留下充滿許多可能性的空白空間,而這些空白足夠我們填入許多耳熟能詳,發生在底層男女的通俗故事。大江之所以能從小雪身上汲取出熟悉的美,正是肇因於他倆的不夠深入,一旦踏過了相知的某條界線,他自小雪身上得到的那些幻想便將宣告終結。


書中插畫,那時玉之井的女郎會在窗台向路人招攬,二樓也是接待客人的場所。圖片來源:https://goo.gl/4cBFrV

我們當然能說大江是殘忍自私的,只把小雪看作美的一部份吸取養分,不願正視她可能面對的困境(事實上這年代前後出自男作家手筆的作品往往如此)。但大江的感受終究是細膩的,並不是完全無知於小雪可能承受的傷害,並趕在此前收手。或許他也不是全然未曾考慮與小雪的可能,但事實上,已老的他又能做什麼呢?小雪在刻意誘導下對他存有的錯誤期待,他又能怎麼樣呢?誠如小雪昏暗狹窄的房裡有電燈,有電風扇,玉之井有鐵路,我們知道大江從玉之井拿到的往日殘片終究不過是齣假象,他與小雪的日子,不過是從不斷流逝的時代腳步裡,偷來的一小段時光。


日本畫家木村莊八替《濹東綺譚》繪製的插圖,兩人相遇的場景。圖片來源:https://goo.gl/7DWMxM

《濹東綺譚》是寫得很美很抒情的作品,正如它古典的套路,讀者很容易從它的留白裡想像出這段淡淡的關係背後,可能有的哀愁與悲劇。


幽暗小路,大雨噴濺上白皙小腿的水花,水溝氣味,蚊蟲的嗡嗡聲,小雪的小屋與窗櫺,玉之井私娼窟。有些時候那些不見的東西永遠無法再被找到,但就像永井荷風的《濹東綺譚》,短短幾頁的文章是一份細心裱框起來的回憶,讓我們永遠可以在這些回憶結晶裡尋回過去的自己。


起自夏日將至的五月,結束於夏末秋初,這一段萍水相風也似的短暫交會,讓昭和初年玉之井這不算上流的地點,以及其中的空氣、景物、人情,化為文學史上一小塊精緻可愛的結晶,永遠留駐。


圖裡是現在東向島站附近的景象,如今已成民家的建築樣式裡,還依稀可以窺見紅燈區時的房屋風格:二層樓的日式房,西式的華麗陽台,門口與窗台的位置等等。圖片來源:https://goo.gl/lsvEmQ

 




[1] 故事裡的大江匡是年逾半百,生活還算有點地位的作家,裡頭提到的幾部作品都是作者永井荷風所著,很容易誘使讀者將作家本人與「我」畫上等號。永井荷風在自己的日記「斷腸亭日乘」裡有詳細描寫自己不斷走訪玉之井取材的過程,筆觸跟《濹東綺譚》的抒情調性相當不同,讀起來冷靜又客觀,活脫脫就是小說作家認真地在做背景調查取材的模樣。

文章資訊
作者 Shauju Lo
刊登日期 2017-05-26

文章分類 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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