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的書名很清楚,這世界只有資本主義了。英文書名更傳神地表達孑然一身的孤獨,若是人,孤獨久了會不會產生幻覺、人格分裂呢? 資本主義的人格分裂不是幻覺,這本書要告訴你現今的世界正處在兩種資本主義體制對立,而且可能衝突的當口,我們不得不想,將來會如何?
還沒翻幾頁,這本書就讓我想起法蘭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的「歷史終結論」。1989 年他的一篇文章掀開了當時知識界看待世界的新視角,書籍出版後讓他借自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歷史哲學的結論廣為人知。簡單地講,歷史終結的發生就是資本主義已經打敗社會主義,不再有意識形態之爭,歷史也不再具有提供人類進化的功用,可以功成身退了。
現在看來,三十年後資本主義的問題還很多,人類的意識形態之爭仍然處處可見,歷史並未終結,卻像是被遺忘了。本書的作者布蘭科.米蘭諾維奇就是站在這個角度,指給讀者一個方向,看過去,也看未來。
作者指出,現今世界雖然只有資本主義,卻有兩種資本主義,分別是以美國為代表的「自由菁英資本主義」,以及以中國為代表的「政治資本主義」。許多臺灣的讀者對於這樣的區分也許比較容易接受,不過,若從資本主義的起源思考,即使保守地以十八世紀工業革命算起,改革開放才不到四十年的中國,可以和美國相提並論嗎?
就在前幾年,福山教授來臺演講時,他的看法仍然傾向於中國正在經歷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後進者有快速跟上的優勢,是否能趕上而與美國並駕齊驅,已經值得懷疑,更何況中國還有政治自由化的挑戰。這種看法雖然在美中矛盾升高之後較常受到質疑,不過仍是主流。這本書會受到知識界相當普遍的重視,與其有別於主流的看法,有很大的關係。
當前國際關係複雜,有些論者戰略性地誇大「中國威脅論」,看到這本書強調美中對立或許會見獵心喜。不過,這本書的重點並非放在政治訴求。而且,作者並未忽視前段所指出時序的差異,強調的是美國式自由菁英資本主義的缺陷留給政治資本主義抗衡的機會,這個缺陷就是貧富不均。
貧富不均其實是老問題,從工業革命之後,經濟成長帶來的富裕就被批評同時也造成了貧窮。馬克思主張的手段經歷過共產政權興衰的變化,帶來 1980 年代的改革開放。如今的問題是,如果經過改革的中國可以在號稱平等之下,創造快速經濟成長,自由菁英資本主義的貧富不均就顯得格外難堪。
本書所呈現的兩種資本主義,雖然是對立的競爭,但並非你死我活的鬥爭,而是在面對全球化的危機挑戰時,何者能夠通過考驗?作者顯然擔心美國式的自由菁英在即時處理問題的作為不看好,卻也懷疑政治介入的方式將會付出很大的代價。我在撰寫本文時,新型冠狀病毒(COVID-19)從武漢蔓延全世界,在中國造成死亡人數在六千人之前已經叫停,而美國則剛超過八萬人。
從「歷史終結」到「只有資本主義的世界」,看似延續,其實在思考方式上有根本的差異。我不禁想起記憶裡高中時期的三民主義課程,帶著鄉音的孫老師反覆說過的「正、反、合」,始終一知半解的辯證法,在這裡讓我有了一種想法。二次大戰之後的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之爭合為資本主義,那麼冷戰之後的全球化帶來了兩種資本主義之分,將來兩者是否會合? 合的結果會是什麼? 這本書裡沒有答案,不過也許你可以發現方法。
制度的差異所形成的競爭具有演進的性質,應該可以經由學習而調整。對全球化抱持正面樂觀看法的學者,因此認為人類社會都將趨向相同的方式,達成相同的成果。這種預期實際上並不會在可見的未來發生,一是因為有可能發生歷史經驗從未有過的新問題,二是因為制度改變的過程有種種難以處理的障礙。
前者的例子就在眼前,COVID-19 雖被翻譯成新型冠狀病毒,但英文名加上,表示年份就在告知世人,這種前所未有的突發疾病將來還有,而且再出現時未必和之前的相同。後者則需要一種「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的理論來說明。
歷史經驗可以提供文明與國家優勝劣敗的知識,現實的制度競爭結果更可以帶來學習機會,得知改革的目標。然而,即使在知道應該改變或必須改變之後,改革仍然未必進行,或者進行後未必實現,甚至即使實現也未必一如原先的意圖。
這種情況在「路徑依賴」的解釋下,是因為改革的起點並不在學習對象的路徑上,從自己的位置要達到別人所在的位置,無法依循別人的路徑,而必須找出自己的路徑。最麻煩的是,你能採取的步驟已經被自己的路徑所限制了。這個理論還引發了一個問題:我們在哪一條路徑上?
臺灣的讀者應該很自然地會想,我們屬於哪一種資本主義? 不論在理智與情感上你的答案是什麼,都必須經過事實觀察的檢驗。當武漢開始爆發疫情,臺灣採取的管制手段比較接近哪一邊,應該不難判斷。
政府防疫中心徵用口罩與禁止出口將實施至六月,近半年來口罩採取配給制、停止販售,而社會大眾普遍接受這種政府介入市場的危機處理方式。如果在疫情危機和緩之後,你願意思考一下臺灣應該朝向哪一種資本主義發展,那你應該翻開下一頁,繼續看下去。
(本文作者為清華大學經濟系教授)
展望未來,米蘭諾維奇認為關鍵取決於自由菁英資本主義是否能踏入更先進的「人民資本主義」,但也可能出現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向:轉變為「金權資本主義」和政治資本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