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牛津大學藝術史系教授柯律格(Craig Clunas)與大英博物館中國瓷器部負責人霍吉淑(Jessica Harrison-Hall)策劃的大規模中國文物展「明代:改變中國的五十年」(Ming: 50 Years that Changed China)將於 2014 年 9 月 18 日至 2015 年 1 月 5 日在大英博物館舉辦。柯律格教授為英國學術院院士,倫敦亞非學院博士。任教牛津之前,他曾擔任倫敦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Victoria & Albert Museum, V&A)中國部資深研究員兼負責人,並先後於薩塞克斯大學和倫敦亞非學院任教。2006 年,因在中國文化和藝術史研究領域中的卓越成就和貢獻,他被選為英國學術院院士。
西元 1400 年至 1450 年短短五十年對中國影響深遠——中國開始定都北京,紫禁城修建,《永樂大典》開始編纂,文官的勢力最終超越武將成為管治階層的核心。這個時期的中國與外部世界也建立了非常緊密的聯繫,比如鄭和率領龐大船隊遠赴東南亞、中東和非洲,促進了燦爛、多元的文化交流。明代流傳下來的豐富物質文化包括金、銀、繪畫、瓷器、兵器、服飾和傢俱等,見證了中國與世界各地的外交與貿易來往。爲了探知這次大展背後的故事,筆者在牛津專訪了柯律格教授,請他從藝術史和漢學的專業角度為大家介紹。
問:您有不少著作都是關於明代的社會生活和文化藝術,究竟是什麽促成這次展覽呢?
柯律格:提到明代都知道江南,知道文徵明等文人和藝術家。英國人也知道明代的青花瓷,但這些都只局限在很小一部分地區的歷史文化。當時中原、北方發生了什麽,則很少有人關注。如果仔細地看,會發現其他地區的文化不像江南那樣被文人所主導,而深受朝廷分封於地方的宗室親王影響。2009 年,我因學術交流造訪湖北,在那裡的研究單位看到一些很有意思的出土文物,當時隨口說:「如果能在英國辦個展該有多好」;沒想到當地研究人員也表示可以一試。回英國後,我和大英博物館的負責人、我的老朋友霍吉淑女士談,她也表示有興趣。當然,一個大展從初步想法到和各方交涉、最終成型需要很多時間和人力,所以我們差不多用了五年時間,才最有了這次「明代:改變中國的五十年」的展覽。
問:為什麽這個展的時間段是 1400-1450 年(永樂至正統年間)呢?而明朝是從 1368 年一直延續到 1644 年。選這段時期有什麼特點呢?
柯律格:在這五年策展的過程中,我們做了無數調查。我不想讓觀衆和讀者覺得這個展覽代表的就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五十年,因爲歷史從來不是這麽簡單的。不過這五十年確實非常特別,它對後來的明清乃至當今中國的文化都留下了起決定性作用的要素。
明成祖於 1421 年遷都北京,明朝可謂「再立」,這是件很有意義的事件。更重要的是,後來的清朝和共和國(除了南京民國政府的那段時間)也都保持了將都城定在北京這項政治舉措,所以可以說這麼做為後來的歷史格局奠定了基礎。而這一時期是以一場戰爭開始(靖難之役),又以一場戰爭結束(北征瓦剌,還有後來的土木堡之變),可以說是一段充滿創傷的歷史;但同時它又孕育了非常輝煌的文明,內部有燦爛的藝術文化,外部也有鄭和下西洋等的開拓舉動。所以,不論是內部社會乃至國際上,這都是個充滿各種紛雜的聯繫的時期,而這些聯繫至今仍很有影響。我們所希望的,是觀衆能在這次展覽中看到這一段鮮活的歷史。
第二,遷都為中國帶來了語言上的改變。如果都城留在江南,那可能今天的「普通話」就更像上海話了(笑)。但後來一直保留了今天的北京話作爲官方語言,這跟明朝這段歷史有關的。另外,語言也包含了許多其他社會文化因素,所以當時明朝的社會思潮和風尚是怎樣的,我們也可以從展覽中猜想。
第三,明朝的始祖皇帝還保持著蒙古人的習慣,射箭騎馬,比較彪悍;但到了明英宗,因爲登基時年紀還小,所以由文官、學士等輔佐,奠定了明代文人參政的風氣。
第四,我們現在看瓷器,都會習慣性地翻過來看看器皿的底部,有沒有「大清乾隆年製」這樣的標記,來判斷價值。但在 1400-1450 年這段時期以前,瓷器底部不會有這樣的年號款識,比如宋瓷就沒有。現在瓷器底部留下年號款識這樣的習慣,也是那個時候開始的。
第五,我們現在說中國古代戲曲的最大成就,會說到元雜劇,但其實雜劇的元代原始文本留下來很少,大部分都來自明朝永樂朝或以後的演出腳本,也就是說這種戲曲形式的典範也是在那個時期奠定的。
還有現在在電腦上打字有「明體」,這種字體其實是來自永樂以後的明代書法。那段時期可以說是國泰民安,經濟、文化都有良好的發展,書法也一樣,不但得到發展的空間,也給後世留下了影響深遠的典範。
我之前說我們不希望觀衆認爲這五十年就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時候,但我希望他們可以從展覽中感受到這段時期文化的多樣性,並且看到這五十年是如何持續影響當代中國的。
問:明代作為一個繁榮的消費社會,這次展覽有什麼反映當時日常生活的文物嗎?
柯律格:我很希望能多展出這類文物。難處在於,保存下來的往往只有富人的生活用品。我們能看到明代保存下來的筷子,但它們是用金做的,屬於梁莊王所有。大英博物館非常希望能展出反映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文物,也請我多選這方面的文物。我當然很樂意,但普通人的用品往往已經不再存留,所以沒有辦法。而且就明代的農民來說,因為生活水準所限,他們的用品也是比較有限的。一個展覽可以給人看許多不同的東西,但他們會有何反應還是很難猜到的。這跟一場演講很不一樣,在演講裡你盡可以強調你要講的那幾點。展覽卻更像自助餐,有的人什麼都拿,有的人只挑幾樣來吃。我很期待知道人們會有什麼反應。
另一種我們希望多展出的是明代的服飾。人們總是很喜歡看服飾藏品——如果要認識過去的人是如何生活的,他們穿什麼當然是令人好奇的。但明朝已距今很長時間了,存留下來的服裝非常少,所以我們無法展出明代的服裝。如果我們做的是清代的展,還有不少皇宮服飾保存下來。所以我希望大家明白我們如果沒有展示某一類物品,不代表我們偷懶,而是這麼遙遠的年代的東西已經不復存在了。就如大英博物館上一次關於中國的大展是 2007-2008 年的「秦始皇:中國兵馬俑」(The First Emperor: China's Terracotta Army)展覽,人們就不會問秦朝的服飾有沒有保留下來,因為那已經是上千年前,時代實在太久遠了。保存下來的物件其實很有限。就明代而言,時代上沒有久遠到我們已經無法想像當時人的生活是怎麼樣的,但終歸是六百年前,許多東西已經沒留下來了。我們只能做到最好,希望觀眾會來看展,能從中學到很多東西,然後由他們來作出評斷。
問:您曾經在另一次訪談中提到,自己既是漢學家又是藝術史學者,經常在兩者之間遊走。這次的展覽,如果用兩種不同的身份來介紹,您會有不同的重點嗎?會向觀衆介紹哪些不同的展品?哪些您覺得特別會讓人大開眼界?
柯律格:這次在策展時我用了自己歷史學家的一面。許多主要的展品都來自從梁莊王墓出土的文物。這次我覺得有些東西能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比如說一些金製的餐具、飾品和器皿,金光閃閃,非常奪人眼球。明朝最富裕的貴族用了不少金器,但現在這些都是非常稀少的物品,只有在中國某些地方博物館才能看到,很少在國外展出。明代瓷器留下來的很多,但金器很少存留下來,因為金子可以被熔化,製成別的東西,所以只有很少留存至今。1950 年代北京開定陵的時候,我們才看到一些明代的金器。二十年前,在世界任何博物館都難看到明朝的金器。這次展出的金器,除非大家去過湖北的博物館,不然也不會看到,所以我覺得它們會讓大家耳目一新。 這些金光閃閃的物品也跟大家一般印象中清雅的明朝文物不太一樣。就像我一直強調的,那是一個非常多元而豐富的時代,在任何方面都是。七〇年代我在北京讀書的時候還沒有韓國菜,但現在北京到處都是韓國菜,非常流行。其實明代的宮廷裡已經有御用的朝鮮廚子,因為有皇帝喜愛韓國料理。
除了金子之外,當然有瓷器。我們借來一件上海博物館的寶貝,是宣德的青花琴棋書畫圖罐,表現仕女的文藝生活,比較特別。除此之外,還有明朝的書法、繪畫和宗教文物。也從柏林的博物館借來了一幅梅月圖,月下的梅花很清雅,比較像一般印象中明代藝術的樣子。但我不希望大家看了這次展覽後只留下一種對明代的刻板印象;我希望讓大家看到其中的多元性、複雜性和矛盾,這才是我之前所說的「鮮活的歷史」,文化的真實性就在這裡體現。
問:記得您在以前的訪談中提到,您雖然寫了許多有關物質文化的書,但您並不是最關注物品本身,而是希望注意它們之間的關聯性。那麽這次展覽中的物品體現了哪些關係和聯繫呢?
柯律格:我不認為物品本身就能直接講出一個故事,或表達某種顯著的資訊。但我認爲物品能刺激人們反思,從而看到一些被忽視的聯繫。當時的明朝一些對外關係可能是大家會忽視的。比如我們都知道中國發明了紙,但很少人知道十五世紀的中國曾向伊斯蘭世界出口紙張,是有手繪和裝飾的工藝紙,出口後又被當地人用金色的顔料寫上了波斯文。當時中東的奢侈書籍居然是用中國的高級紙張做的!一般說到絲綢之路人們就會想起唐朝,但那樣的跨亞洲貿易一直在進行,在明朝期間也非常蓬勃——想像一下駱駝馱著那些精美的紙張來到伊朗,書法家用蘸金色的顔料來寫書。
還有,現在北京有許多穆斯林信眾,在明朝的時候也一樣。建文帝時期住在北京的穆斯林甚至用阿拉伯文手繪了一本《古蘭經》,題詞說明它寫於「汗八裡」(Khanbaliq)。這對北京的稱呼承襲了蒙古人的叫法,也反映了當時文化的複雜多樣。
問:您會推薦人們看此次展覽之前或之後看什麼相關的書嗎?
柯律格:我想到的兩本書都是自己寫的,推薦自己的書有點太不好意思了……一本是《大「明」帝國:明代中國的視覺和物質文化,1368-1644》(Empire of Great Brightness: Visual and Material Cultures of Ming China, 1368-1644),另外一本是《明代的圖像與視覺性》(Pictures and Visuality in Early Modern China)。後一本跟我藝術史的一面更相關,它涵蓋整個明代。現在也有很多書是關於鄭和的,因為他的故事是那麼的有趣。關於他的電視、電影也有不少。
問:現在也有很多中國年輕人看了韓劇才發現明代原來那麽發達,對韓國宮廷和百姓生活的影響如此巨大。
柯律格:我小時候也喜歡看歷史劇,那時候還喜歡指出他們哪裡拍得不符合史實(笑)。不過,大眾文化還是很有作用的,它可以引起大家對歷史的興趣。
問:這次展覽有三分之一的文物是來自大英博物館本身的館藏。其中您有什麼是特別有印象的嗎?
柯律格:其中一部分文物一直在大英博物館展出,所以已經是我們熟悉的了。不過這次放到不同的陳列中,也是令人振奮的。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收藏了一張剔紅龍鳳紋聯屜案(lacquerware table)。我在該博物館工作時已經很熟悉這張大型的漆器桌子,甚至親手搬動過這張昂貴的文物,並寫過文章研究它。它在博物館已經很長時間了,也非常著名,學界有很多著作都提到它。不過當它這麼為人熟悉的時候,人們反而不會太注意——就像一個你天天都會見到的熟人一樣。雖然它只是從倫敦的一個博物館移到另一個博物館,但這次明代的展覽中,我們還是可以用一種新的角度看它,欣賞它的美妙。
我們策展的時候總是無法想像最後它將如何呈現——當我們把不同的文物第一次放在一起的時候,我們可以看到其中的聯繫,刺激新的想法。雖然已經籌備了五年,到我自己去看這展覽的時候,肯定有些東西還是會讓我意想不到的,這相當令人振奮。我也很好奇英國的華人會怎麼看這個展,很想知道這會不會改變他們對中國歷史的看法。有句諺語說:「政治是有關可能性的藝術」(Politics is the art of the possible,俾斯麥語),我覺得展覽才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