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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終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會?──邱常婷《天鵝死去的日子》

楊勝博 2018-01-22
本書看似描寫老人與年輕人對抗的世代戰爭,然而那並不是故事的全部,故事的背後還有更多的故事。

以日為記的歲月拼圖

天鵝死去的日子》,書名典故源自丁尼生(Alfred Tennyson)詩作〈提托諾斯〉(Tithonus)裡的「幾度夏來夏去,天鵝死了」一句。


敘事者提托諾斯,是希臘神話裡的美男子,黎明女神厄俄斯(Eos,羅馬神話中的歐若拉 Aurora)為能與他長相廝守,再三懇求宙斯賜予提托諾斯永生,卻忘記要求讓他永保青春。丁尼生藉此典故,讓看見天鵝隨著歲月老死,而自己卻飽受永生煎熬的提托諾斯,向厄俄斯乞求收回永生的餽贈。


尋求自身之死的,還有深澤七郎《楢山節考》裡的老婦人阿倫。在有棄老習俗的貧窮村莊裡,年過七十歲的老人會被家人送往楢山等待死亡,阿倫的兒子不願讓她離去,然而在孫兒出生後,阿倫為了後代子孫選擇上山自死。


同樣是尋求死亡,前者是為了擺脫「永生卻無法永遠年輕」的困境,後者則是自願為了後代而犧牲自己的性命。目的雖有不同,但在生死存亡的選擇之間,讓我們看見了生命的意義和價值,有時候,為了更崇高的目標,犧牲生命似乎也在所不惜。


但,如果自身的死亡並非自願呢?《天鵝死去的日子》裡,作者結合〈楢山節考〉一類的棄老故事與《一九八四》的反烏托邦情境,塑造出一個施行「滌淨法」以清除所有七十歲以上國民的政府「號令基地」,一群反對滌淨法的老人組成的「反滌淨法革命軍」,為了拯救自身起而反抗政府。故事看似老人與年輕人對抗的世代戰爭,然而,那並不是故事的全部。


天鵝死去的日子》的所有篇章都以日子為名,全部二十四個章節一如人生的二十四節氣,從開始到結束,以小說角色的人生碎片,組合成小說作品的完整面貌。這些不同的時間切片,有些是不同角色的過去,有些是用以補完世界觀的歷史小百科(〈滌淨日〉),有些是故事屬於主角柯廷父子(〈四季日〉、〈休憩日〉),有些是革命軍的日常生活(像〈聚會日〉、〈遊行日〉),和他們生命轉變的關鍵時刻(〈成年日〉的艾莉絲、〈兜售日〉的瑪格麗特)。


不同篇章間的時間,有些前後接續連貫,有些則是數十年前的往事。在時間的斷裂跳接中,也能感受到某種記憶的真實感:隨著年歲漸長,時間的刻度開始模糊,往事的具體時間不再清晰,然而生命中的重要事件,與當下的感受絕對難以忘懷,終將成為個人的紀念日。


於是,我們看見那些荒謬背後的傷痛,為什麼革命軍的老婦人艾莉絲總聲稱自己是八歲小女孩?為什麼失親的蛋仔在獲得幸福後卻選擇逃離?為什麼貌似海明威的老革命軍恩尼對拍照有所畏懼?隨著翻閱日曆般閱讀故事,未解的謎團也將逐漸現身,即使未照順序閱讀,若要拼湊故事的全貌,也得從不同篇章中找到相應的線索,梳理出故事的時間軸線與大致樣貌。


因此,閱讀時讀者也得扮演偵探,跟著記憶拼圖解開謎團、重建故事的前後順序、理解小說的世界觀,並目睹角色生命變化的關鍵時刻。一如作者在〈公路日〉所說:「我們生存在這個世界,總會與他人產生關係,我們彼此影響」,這些看似無關的人事物,藉由英文系教授柯廷,和與他關係複雜的養子蛋仔,兩人之間的父子關係與衝突,讓所有看似無關的人事物,因此有所聯繫,織成一張以日為名的記憶拼圖。也讓對社會新聞有所關心的讀者,能看出小說文字的言外之意。


故事,與故事之外的故事

也許是因為看過《摯愛無盡》(A Single Man)和《金牌特務》(Kingsman: The Secret Service)兩部電影的緣故,閱讀時不免將柯廷與蛋仔這對父子,套上柯林佛斯(Colin Firth)和泰隆艾格頓(Taron Egerton)兩位演員的形象。泰隆是《金牌特務》的主角艾格西(Eggsy),和蛋仔有著類似的綽號「蛋蛋」(Eggy),柯林是《摯愛無盡》的主角喬治(George),和柯廷一樣是文學教授,他在《金牌特務》演出的哈利哈特(Harry Hart),則是艾格西亦父亦友的精神導師。這樣的互文連結,也讓閱讀過程有了不同的樂趣。


回到作品本身,其實父子與世代的問題,在邱常婷《怪物之鄉》的〈山鬼〉就已經出現。書中的〈巴布的怪物〉、〈怪物之鄉〉分別處理了偏鄉教師流動率過高、人際關係變質與遺忘的問題,而〈尋金記〉、〈貨車男孩〉、〈八月的鬼〉是以孩子視角描寫的太麻里故事。作者的寫作風格、某些題材的發想(比方前作〈伊莎貝拉〉到這本的〈寫作日〉中關於寫作的思考)、童年與成年後的心境等,都能在《怪物之鄉》窺見端倪。


不過,《天鵝死去的日子》似乎有著更大的企圖心,並試著回應文學名家並未給予解答的提問。像是伊薛伍德(Christopher Isherwood)在《單身》(A Single Man)裡藉由主角喬治之口說出,而他並未回答的人生謎題。於是,我們看見作者向伊薛伍德《單身》、普拉絲(Sylvia Plath)〈爹地〉(Daddy)、〈申請人〉(The Applicant)、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情人》(The Lover)、沙林傑(J. D. Salinger)《麥田捕手》(The Catcher in the Rye)、歐威爾(George Orwell)《一九八四》等文學名家致敬的橋段,引用的典故和故事本身密切相關。


比方藉由詩人普拉絲的詩句,暗指出蛋仔對於父母的想法,或是讓柯廷藉此對學生們傳達自身價值觀,某種層面上也成了整部小說的暗喻:每個人都有欲求,為了達成目標而向人兜售事務,不論是理想、勞力,或是任何能標價的物件,然而,最後我們所得到的,可能是和原初欲求截然不同的事物。


在目前強調地方性與台灣元素的創作趨勢裡,《天鵝死去的日子》似乎有些反其道而行。不但主要角色多是西方人名,同時缺乏可供辨識的地理標示,相較於作者前一部作品《怪物之鄉》裡,藉由作者個人的生命經驗(台東太麻里)創作而成的多篇小說作品,似乎缺乏一些在地的文化脈絡。


然而,誰說在地脈絡只能靠明確的符碼、元素來呈現?


作者本身的成長經驗、自身對於社會的觀察與思索,形塑了作者對於各類社會議題的思索,並藉由文學作品呈現他的思考結果,而作品裡呈現的價值觀和故事情節,本身就是一種在地脈絡的展現。而我在閱讀《天鵝死去的日子》時,的確也能感受到,作者對於社會現狀的思索。老人們的反滌淨革命軍,靈感明顯來自於反年金改革運動,或是〈成長日〉裡被長照機構員工刻意虐待的老人、〈尋金日〉裡被上司壓榨的勞工、〈遊行日〉裡面解決博愛座讓位爭議的構想、或是其中老人們對於抗爭結果的絕望感,同樣能讓人感受到後太陽花時期,那些並未改變,甚至更加嚴峻的社會現實。


然而,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希望也未嘗不在。《天鵝死去的日子》最後一章以〈生日〉收尾,回到柯廷與蛋仔初次相遇的時刻,那時蛋仔還是嬰孩,還沒有被世界擊倒,柯廷還相信自己能保護他,讓自己成為更好的人。在故事的起點,關於滌淨法、革命軍、所有的一切都還沒有發生,他們還有時間去改變,在歷經理想破滅與現實折磨之時,在黑暗中保有那一絲光明。就像詩人北島〈波蘭來客〉說的,「那時候我們有夢,關於文學,關於愛情,關於穿越世界的旅行」。


也許,在黑夜完全降臨之前,我們還有時間。

 

本文收錄於《天鵝死去的日子》
當年華消逝,眼前的未來只剩下必然的死亡, 我們是否還有一點勇氣對現實奮力揮拳?
故事以不同的日子作為篇名, 同時每一個日子都是一篇短篇, 十幾個互涉短篇折射出不同面向的故事光輝, 由讀者自行拼湊事件全貌,深入各個角色的隱密過往。 喜愛反烏托邦小說的讀者絕不可錯過的作品!
文章資訊
作者 楊勝博
刊登日期 2018-01-22

文章分類 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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