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川普上台與英國脫歐的氛圍籠罩下,學界開始在「全球在地化(Glocalization)」的基礎上討論「去全球化(De-globalization)」的可能性。不少政論學者更預兆這浪潮可謂逼在眉睫,倘若世界因此不再聯而為一,在整合經濟、環境保育等議題上,受害的將會是地球村上的每一個族群。
學界對「去全球化」所潛在的擔憂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我們已習慣在全球化的年代生活近半世紀。但我卻不認為「去全球化」會因為個別政權的變動而造成難以挽回的困局;即使它會帶來一些短暫的影響,大概亦不會持恆。換句話說,我相信全球化的格局在廿一世紀可以說是難以動搖的。箇中原因,無非與全球一體化的歷史進程有關。
自十五世紀伊始,歐、亞、非、拉等新舊世界已經互為串連;而就近四百多年的人類文明史而言,顯然沒有一個例子,成功把全球化的基礎連根拔起,又或者把它的進展煞停。所以我不太同意「去全球化」會是一種值得過慮的時代危機。
不過話說到這裡,我們有必要去探詢幾個問題。究竟甚麼是全球化?甚麼是世界聯而為一?甚麼是新舊世界的交會?甚麼是跨地域的串連?這些問題皆可以從全球史的發展脈絡找出答案,而羽田正的《東印度公司和亞洲的海洋》便是其中一部甚具參考價值的作品。
我們或許會思疑,四百多年前的世界和廿一世紀真的可以相互比較嗎?當時的世界在通訊,交通各方面也沒有現在那麼發達,我們真的能夠把它視為一個整體嗎?羽田正也刻意對這個問題作出說明。他認為:「雖然(全球化的)展現方式會依地區與時代而有所不同,(但)如果把(全球化的)過程視為一個整體,並且試著以這樣的角度去掌握、去描述環境與人之間相互作用的歷史,那麼整個世界就必須當成一個整體來看。」這解讀也點明了人類文明在全球史視角下的發展模式。
事實上,即使在資訊較為流通的新世紀,商品、知識與人口的流動往往才是介定全球化的關鍵。這一系列的活動與四百年前的「交流範式(exchange paradigm)」也許不盡相同,但其意義和背後的推、拉力因素(pushing and pulling factors),實際上與四百年後的今天有不少相似的地方。而在各種交流(circulation) / 交換(exchange) / 相遇(interact)的過程中,往往需要一些引導者與推進者;在十七、十八世紀,東印度公司便在這方面扮演一個很重要的角色。
我們在討論東印度公司時,不時會誤以為這只是一間以荷蘭或者英國商人為主的貿易團隊。事實上,英國東印度公司成立於 1601 年,一年以後,荷蘭東印度公司才接著成立。其他包括法國、丹麥、瑞典、奥地利等西北歐國家,也在不久之後以「東印度」的名義成立性質相似的貿易公司。
羽田正這部作品,大概可以說是第一部連結這些「東印度公司」的綜合研究。作者自己也覺察到這是一份極具挑戰性的工程。原因無非各個東印度公司的貿易網絡、規模,以至運作也存在一定的分別與落差;而它們所存世的檔案文獻,數量更是極其驚人。要全面地消化所有文件,基本上是天方夜譚。不過,我們卻不可以因而忽視這課題的重要性。因為要了解東印度公司與近世全球化的整體亙動,便有必要把西北歐的東印度公司作一綜向性討論,這亦對我們理解近早期(early modern)世界的建構有所裨益。
雖然東印度公司誕生於西歐,其活躍的地區卻以亞洲海域為主。但是羽田正也特別提醒我們,即使歐亞大陸在地理學上分為歐洲和亞洲,然而人的生活與文化,是難以簡單地用一個地域標準劃分為二的。比如在亞洲的疆土上,「東亞」與「南亞」在文化發展,人口遷徙各方面便藏著複雜且相異的多元性。所以在歐洲視角上所謂的「東方/ 亞洲空間」,斷非一個單元的民族載體。透過東印度公司在南亞和東亞海域的活動,我們便能夠看出這些差異性的所在。而在某程度上而言,東印度公司也是一個重要的中介者,促令形式不同的文化相遇,提供一個實在的平台,予以歐洲與亞洲各領域的跨文化交流。
誠然,跨文化交流並不一定代表全球化。早在十三、十四世紀的蒙古時代,又或者更早一點的漢唐帝國,在歐亞大陸早已存在一系列的跨文化交流,但我們卻不太習慣稱之為全球化。原因無非當時的交流模式,在規模和頻密度(velocity)上也遠不及十七、十八世紀。
正如羽田正所言,除了南極圈與部分南半球地區以外,人類文明在十八世紀基本上已經連結起來:諸如中美洲的銀材開始流通到中國、印度;東南亞的香料也被運往西亞與歐亞大陸;而被當作商品的非洲黑奴也被轉運到歐洲,甚至一些新大陸勞動工作。至於中國的陶瓷與茶葉也從東南亞運往西亞、歐洲、北美;而印度的綿織品亦在歐美市場大受歡迎。這一系列的貨品流通與物種亙動,恰好促成一個自古未見的大樞紐。毫無疑問,東印度公司在促成這樞紐的功勞絕對不容忽視。而在這時期,各種由人、物流動所促成的地球一體化,亦是決定日後全球化發展方向的重要因素。
在全球史的框架內,羽田正也提出不少甚具意思的專題,既微觀又宏觀,其中包括書的第六章〈各種人的生存方式〉。當中提到跨國貿易不僅可以從一個商貿史的角度剖析,亦可以從一個個人史的視角出發。在討論混血兒在巴達維亞的篇章,以至一些民間商人諸如丹尼爾,戈爾康達的故事,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有別於數據文字,帳目紀錄的商貿歷史。書中還有很多值得我們關注的主題,比如「東印度公司船隻的發展」,「從『海上帝國』到『海上與陸上的帝國』」,「亞洲海域與南亞的變動」等等。但礙於篇幅所限,難以在此逐一詳述。但我認為這些主題對我們進一步認識新世紀的國際格局,以至全球一體化等議題,也存具相當的現世與時代意義。
(本文作者為倫敦政經學院國際歷史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