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閱本書的當下,我立即想到的是史丹佛大學與牛津大學合作的「描繪文人共和國」(Mapping the Republic of Letters)計畫,這項計畫透過整理歐洲文藝復興以迄啟蒙運動時期歐洲文人之間的魚雁往返,建立起這段時期歐洲文人的社交人際網絡。
透過將信件交流地圖化和數量化的研究成果,我們可以得知當時通信情況的範圍和數量,以及各地區中心城市彼此的交流情況。呈現在讀者眼前的這本《跨越世紀的信號:書信裡的臺灣史》,則是透過書信史料的梳理,藉由文字的深描細寫,描繪出一幅跨越三百年的臺灣島文人共和國的歷史圖景,頗有與「描繪文人共和國」計畫對話的況味。
本書先從荷蘭統治臺灣之時的長官卡隆說起,卡隆筆下的臺灣是一幅亟待「標準化」的版圖,卡隆的辦法是要完成番社戶口調查的工作。這項工作在國姓爺進佔北臺灣,東寧王國建立而告終。東寧國的二世主鄭經腹背受敵,面對荷蘭人和清朝的聯手,鄭經苦思突破僵局,因此寫了一封〈嗣封世子札致荷蘭出海王〉函札,意圖離間兩個政權的結盟。不過,鄭經與荷蘭人的議和未果,臺灣三易其主,落入清朝的統治之下。
清朝以外族之姿入主臺灣,首先遇到的難題就是民變,清朝面對臺灣的第一場大規模民變朱一貴事件落得死傷慘重,康熙皇帝不得不揮軍南下,派遣親信閩浙總督覺羅滿保來臺平亂。在揮軍平亂之際,覺羅滿保驚覺沿山而居的民眾是治安的一大隱憂,因此意圖制訂防患番害的族群隔離政策。這時有位叫藍鼎元的文人偏不從此道,寫下一封名為〈覆制軍遷民劃界書〉的文件,直陳封山政策的錯謬。
然而,藍鼎元的意見不為清帝國所採納,從中央的角度而言,統治臺灣這塊邊地要以最節省資源的方式行之,封山禁地的政策才是最經濟的策略。從歷史的後見之明來看,藍鼎元當年的意見宛若一紙預言書,清廷的隘防制度無法遏抑檯面下人群的流動實情。這是本書前半部三位作者的著墨之處。
1945 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這個殖民主因為戰爭失利,被迫離開臺灣這塊殖民地。日本殖民主並非被臺灣人打敗而離開,這與世界其他國度的(後)殖民情境有所不同。臺灣人還未及當家作主,就因為國共內戰之故,國民黨敗退臺灣,迎來歷史上的第三位殖民主:國民黨政權。
國民黨政權一如日本,要求臺灣島民的國族認同必須改變。於此,臺灣人以認同日本殖民主文化,作為抵抗現今殖民主的有力憑藉。臺灣人一方面認同前殖民主文化,另一方面建構自我認同的獨特性,用以區隔中國的文化屬性。這是本書後半部五位作者據以書寫的重點所在。
1895 年,清、日兩國在日本下關會面,簽訂馬關條約,臺灣割讓給日本。馬關條約簽訂一個月後,臺灣民族主義的先行者「臺灣民主國」於斯建立。從劉良成寫給「臺灣民主國」總統劉永福的公務信件中,我們可以知道這個早夭的共和國如何呈現抗日運動的早期面貌。
1937 年,日軍刻意製造盧溝橋事變,四年之後,為突破戰爭僵局,又襲擊停泊於珍珠港基地的美國太平洋艦隊,將戰事往國際戰爭的規模擴大。為了取得戰爭所需的資源,日軍將臺灣作為帝國南進的基地,意欲劍指菲律賓。臺灣本島的健壯男子因此需要從軍南洋,成為日本軍隊的一員。本書所收錄的吳志堃、賴文質和賴阿宣向其家人報平安的家書,便折射出這一段痛苦的臺灣人海外戰爭經驗。
在經歷中、日兩國的殖民主以後,臺灣人已認真思索前後殖民主的異同。因此,反殖的第一項文化工程就是區別自我與他者的不同,用以確立臺灣人的特殊性。日治時期,臺灣知識人面對日本殖民主是採取文化的抵抗主義,前有響應臺灣議會請願運動而籌組的「臺灣文化協會」,後有蔣渭水與蔡培火倡議的「臺灣民眾黨」。然而,這條追尋「臺灣人」之路並非坦途,不僅有外部臺灣總督府的言論鎮壓,更有社群內部左、右兩股思潮的競合齟齬,最終仍是一條臺灣人尋求自治的未竟之路。
1949 年,國民政府遷臺,臺灣人被捲入海峽兩岸長期的軍事對峙情況中,並且在戒嚴與白色恐怖的氛圍下被迫噤聲。1949 年元旦,陳誠在蔣介石的催促之下,倉皇就任臺灣省主席,陳誠一就任,就面臨著土地、糧食與貨幣這三大難題,開啟一連串的改革工作。陳誠所肩負的改革重擔,可說是國府為了重返政權的準備工作,臺灣便是最後的反共堡壘。
除了臺灣省政府主席的頭銜之外,陳誠當時尚兼任臺灣警備總司令部司令,為了鎮壓「共匪叛亂」,陳誠宣布臺灣於 1949 年 5 月 20 日零時起開始「全省戒嚴」。因為這紙命令,臺灣成為一座禁錮人們身體和心靈的無形監獄,柯旗化便是當中的一隻囚鳥。兩度入獄的柯旗化,寫給孩子的獄中家書,就宛若臺灣人追尋言論自由的島嶼懺情書。透過文字的書寫,字字真切卻也字字血淚,柯旗化的人生經驗濃縮那一代臺灣人追尋自由的困頓,只能交付給至真無私的感情進行審判。
相較於其他歷史學領域的發展,臺灣史學界對於史料的解讀和數位化工作猛著先鞭,不僅將難以判讀的毛筆字轉為印刷字體,更在研究者的努力下將許多人名和筆名予以辨認,這是重新構築臺灣島史的絕佳契機。
對於大航海時代就加入全球化體系的臺灣來說,臺灣絕對不是地處一隅的東亞小島,而是東亞航線的轉運中心。從本書討論荷蘭東印度公司通訊和菲律賓南洋兵明信片的文章可知,若是以臺灣作為人群輻輳的中心,其擴散之範圍遠達數千公里。
我們更加期待未來在數位化工具的協助之下,我們能勾勒出一幅專屬於臺灣島文人共和國的景致。我們能夠知道臺灣島內外城市與城市之間交流的情況,我們能夠瞭解與臺灣最頻繁往來的國度為何,也能夠從為數甚夥的信件之中觀察出一些前此未被注意的現象。我不敢斷言這是否會刷新我們對臺灣史的既有認知,但肯定會有更多的新問題都能夠因此被提出。《跨越世紀的信號:書信裡的臺灣史》是一項初步的嘗試,之後必定會有更多的新成果出現。
本書的八段歷史,是個人的小歷史,也是描繪大時代的吉光片羽。這些留給後人的書信史料,不僅傳遞各時代的「信號」,更是一段段生動且充滿人味的「臺灣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