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地區擁有人類最古老的兩河流域文明,也是世界宗教的主要發源地,但經歷了近百年世界史的變局、民族疆域的重劃、國際強權的角力,世人對中東的印象經常是充斥了族群衝突與宗教暴力的場域,以及無止境的政治陰謀與權力競逐的舞台。這種當代史觀掩蓋了中東地區曾孕育過的輝煌文明,各色人種和平共存、各大宗教相互包容,乃至不分彼我、相互融合的數千年黃金歲月。《被隱藏的眾神》的立意所在,便是徹底翻轉世人對中東的偏頗印象,並從該地區相對弱勢或瀕臨絕跡的古老宗教社群,挖掘出那段奇幻又寫實的宗教交融歷史,以及人類追求超凡絕俗境界所踐履的靈性足跡。
本書作者傑拉德・羅素是英國派駐中東國家長達十四年的外交官,也是好學不倦的古文明專家。如本書英文版撰序者所言,這兩種專業的結合,令人聯想起昔日英國的東方學家兼殖民官員之日不落帝國傳統。當然,作者不再以帝國之眼觀看異文化,而是立足於後殖民時代的批判觀點,意圖翻轉當前流行於全球政經界、傳媒界與學術界的「文明衝突」論,提出或可稱為「後文明衝突」的新論述,重新解讀當前中東衝突的前因後果。
筆者猶記一九九〇年代在美留學期間,正值杭廷頓(Samuel Huntington)提出「文明衝突」論解釋後冷戰全球秩序之際,當時已有另一批自由派學者提出反制的論述,主張人文學與宗教研究應該多多發掘與探索「文明融合」或「宗教包容」的理論與實踐,以避免落入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導致「文明衝突」論成為自我實現的末世預言。不幸的是,2001 年的九一一恐攻事件造成「文明衝突」論的聲量遠遠蓋過「文明融合」論或「宗教對話」論。
但追求「後文明衝突」新典範的思潮仍細水長流,西方世界不少自由派文人與學者以此為己任,堅信化解「文明衝突」與各種形式的偏狹世界觀與價值觀,乃是當代人文主義的新使命。傑拉德・羅素屬於此一陣營,不但立意顛覆觀看中東的「文明衝突」框架,甚至直擊西方世界「伊斯蘭恐懼症」的要害。他在不違西方文明的自由人權等主流價值的前提之下,刻意透過中東現存的非主流宗教社群的視角,反證主導中東文明秩序超過千年之久的伊斯蘭教,遠比現代西方人所想像的更加包容與寬待異端與異教。此外,他也時時提醒讀者,西方基督教文明的宗教寬容歷史遠比伊斯蘭文明短少了許多,而今日中東的諸多所謂「宗教衝突」,背後都有政治黑手在操縱,西方強權也都難辭其咎。
伊斯蘭文明宗教寬容的原則與底線,由《古蘭經》所設定,其中數節經文將猶太教徒、基督徒、拜火教徒(或稱祆教徒)與「拜星教徒」並列為擁有正信經典的宗教(見2: 62、5: 69、22: 17等條),應為穆斯林宗教寬容的對象。其中,猶太教、基督宗教與伊斯蘭教皆以亞伯拉罕先知為共祖,三教的同源關係被《古蘭經》反覆確認。祆教則為古波斯帝國的官方宗教,對長期與波斯人共同生活於兩河地區的阿拉伯人而言並不陌生,被接受為天啟宗教,符合當時的歷史脈絡。
其實,當伊斯蘭文明往南亞地區擴張之後,穆斯林統治者亦將印度教、佛教納入天啟宗教之列而予以寬容;伊斯蘭教傳入中國之後,這份天啟宗教的名單又加入了儒教與道教。歷代的穆斯林學者以自由開放的解經學方法,配合穆斯林統治階層對宗教的實用主義態度,開創了同時期其他文明所沒有的宗教寬容政策。
《古蘭經》所提到應予包容的異教之中,最令人費解的是「拜星教徒」。該詞指涉何種宗教,宗教學者之間並無定論,但最有可能的是淵源於古代巴比倫文明的星座信仰與占星術所發展出來的各種教派。古巴比倫文明的七重天宇宙論和以星辰作為神人媒介的特殊教義,深深影響了所有源出中東的宗教傳統,包括祆教與三大一神教。不過許多不屬於前述的中東主流宗教,卻可能更原汁原味地保留古巴比倫信仰與儀式的非主流教派,仍流傳於兩河流域及其周邊區域。本書首章所探討的曼達安教派,便是迄今尚存的「拜星教徒」支派,該教派的天堂觀、一週七天且以其中一天為宗教修行日、以水淨身的洗禮、善惡二元論、救世主於末日降臨人間等教義與儀式,皆已成為世人耳孰能詳的一神教基本觀念與重要儀式。
曼達安教派在公元三世紀啟發了一位偉大的宗教先知摩尼,開創了被宗教史家喻為歷史上第一個「世界宗教」的摩尼教。摩尼教在創教主摩尼過世後三百年之內,已從其兩河流域的發源地往西傳遍歐洲與北非各地,往東則傳入中亞與中國。但同一時期,猶太教與基督宗教都還只侷限於中東、歐洲與北非地區,而佛教也還只傳布於亞洲的東半部,摩尼教卻已是跨越亞、非、歐三洲的「世界宗教」。此時伊斯蘭教甚至尚未誕生。很不幸的是,羅馬帝國確立基督教會為正統之後,摩尼教立即成為被打壓的頭號異教。
此外,摩尼教在宣稱宗教寬容的中國歷朝政權的保護之下,雖延續了數百年之久,不巧的是,唐朝中葉發生了中國歷史最著名的宗教迫害事件:公元八四五年唐武宗「滅佛」,儘管佛教是被迫害的主要對象,所有其他外來宗教因不符合當道的儒家與道教主流而遭全面禁絕,摩尼教也劫數難逃。中國的摩尼教徒從此就改頭換面為類佛教的民間教派,但仍被往後的朝代視為「食菜事魔」而貼上左道異端的標籤。值得注意的是,與唐武宗滅教同一時期,只有中東的穆斯林政權仍然包容摩尼教,使其傳承在中東發源地又維持了數百年之久。
羅素在探索了與伊斯蘭文明有淵源關係的「拜星教徒」曼達安派之後,繼續以文獻考證結合深入該教社群的實地調查之模式,在接下來數章依序探討被三大一神教正統視為異端或異教的各種中東非主流教派。雅茲迪教派,傳承自巴比倫與亞述帝國時期某種獨特的一神教,既相信獨一真神創造宇宙,也相信真神透過七位天使管理宇宙萬物。其中最受崇敬的一位天使化身為孔雀,以至於雅茲迪教徒常被一神教正統指控為孔雀崇拜,或魔鬼崇拜。但更特別的是,雅茲迪教徒相信在中東宗教中相當罕見的輪迴轉世觀念;中世紀時期,受到伊斯蘭蘇非主義所影響,雅茲迪教徒發展出類似師徒傳承的靈修團體,也使其異端特質更多加了一筆。
祆教,則以善惡二元神論著稱。羅素在書中特別點出其末世的正邪大戰、救世主的降臨、善人進入類似天堂的「光明世界」等教義,祆教因此可被視為古巴比倫宗教與猶太教、基督宗教的承先啟後者,並持續在伊斯蘭教興起後為伊朗民族所延續,並以不同模式與伊斯蘭教交涉。特別是什葉派與蘇非主義的某些流派,被認為融入了祆教的教義與修行。此外,祆教徒過世後,將其大體暴露於荒郊野外任由鳥獸啄食的獨特葬儀,也令人聯想到西藏佛教的天葬儀式。
德魯茲派,乃是什葉派旁支伊斯瑪儀派的分支,可謂異端中的異端,幾已不被伊斯蘭遜尼派與什葉派視為同教,主要分布於敘利亞、黎巴嫩、以色列三國的地中海沿岸山海交錯地帶。德魯茲派將古希臘哲學家也視為先知,從而發展出哲學化的一神觀,並採取諾斯底教派的菁英式、密傳式信仰模式。但這導致大部分該派平信徒對其信仰為何,竟不知其所以然,僅鬆散地維繫該宗教的身分認同,而該派的入道者又拒絕對外人透露其信仰內容,形成該派莫測高深的遺世獨立狀態。德魯茲派另一獨特教義,則與雅茲迪派一樣,相信輪迴轉世,在中東宗教中實屬少見。
撒馬利亞派,屬於猶太教的非主流教派,但比當前主導猶太教正統的拉比猶太傳統更為古老,可上溯至古代猶太王國分裂為兩國時期,淵源於北方以色列王國所遵循的祭司傳統。其教眾在耶穌時代,以「好撒馬利亞人」的故事被載於《新約聖經》而名垂千古,但其信仰傳統僅見於今以色列北部的古撒馬利亞城周邊地區。根據以色列官方統計,該派人數已不滿千人,可謂瀕臨絕跡的古猶太民族活見證。
科普特派,為埃及主要的基督教派,因堅持不接受三位一體的正統神學,而被排除於東正教、天主教與基督教的三大傳統之外。該派也被冠為「一性論」教會,因其堅持耶穌僅有神性而反對正統教會的神、人兩性論。正因為科普特派與羅馬帝國的官方教會長期不合,導致七世紀阿拉伯穆斯林大軍攻入埃及時,科普特基督徒將這群敵人的敵人視為盟友,羅馬帝國的北非領土遂門戶大開,從此納入伊斯蘭文明圈。羅素不認為古埃及文明已遭基督徒、穆斯林滅絕,只剩金字塔、神廟、木乃伊等供人憑弔。他企圖在科普特基督徒身上尋覓古埃及文明的遺風。
最後,羅素利用派駐阿富汗期間,深入當年亞歷山大大帝遠征軍視為世界極東邊界的興都庫什山,探訪僅有少數西方探險家曾接觸過的山區異教部落──卡拉什族。由於聚居於阿富汗與巴基斯坦邊界的崇山峻嶺之間,卡拉什族一直維持部落的原生信仰,也有學者認為其傳統祭儀保留了印度教最古老的吠陀時期宗教儀式,後者今日早已不見於印度本土。
直到十九世紀末期,卡拉什族才被阿富汗蘇丹所征服而與伊斯蘭文明接觸,但其與世隔絕的環境與部落的凝聚力,使其一直未為伊斯蘭文明所同化,並與居住於更低海拔的周邊穆斯林社群維持友善的互動關係。隨著近三十年塔利班等激進伊斯蘭聖戰組織在該地區崛起,卡拉什部落信仰亦處於危殆之中。
羅素於後記述及前面章節所探索的各教派在歐美國家的移民社群。這些中東古老宗教的傳人,同樣面臨了所有移民社群共同的兩難困境:究竟是要堅守自己的宗教文化傳統而致與主流社會疏離、甚至付出被歧視的代價?抑或是擁抱主流文化,以便融入在地社會,但卻失去自己的傳統文化與原生認同?雖然,西方自由民主的社會提供他們比家鄉更安定富裕的生活,但對其中東身分與非主流宗教文化的偏見與誤解,仍使其難以真正融入西方社會。
當今西方國家大多提倡符合自由民主與人權價值的多元文化政策,所以羅素在書中論列的這些少數教派的有志之士,企圖找出一條既維繫傳統又融入在地的折衷路線,既透過設立各自的宗教社團組織來傳承其信仰文化,也打開大門歡迎主流社會大眾來認識其宗教文化。但部分人士對此種雙贏策略的成效不抱樂觀期待。畢竟維繫傳統所需資源與人力,並非尚未擁有足夠社經基礎的移民社群所能長期負擔。羅素也提到,這些中東少數宗教的移民社群,若比較堅持其傳統者,經常會選擇以最早有離散經驗的猶太社群為榜樣,並比鄰而居,反而意外地與猶太人形成不容易在中東原鄉見到的友好關係,相互扶持。
《被隱藏的眾神》既可當作世界宗教史的中東外傳來鑽研,驗證晚近宗教學研究所得的重要定律(即所謂「正統/異端」之辨,不純然只是宗教真理的分判,更常是政治權力運作的結果),也可作為後殖民時代的離散社群民族誌來品味,以深入瞭解這些遠走他鄉的移民社群,如何透過一套獨特的宗教文化傳承制度,維繫其群體認同而不被在地主流社會所同化的奧秘所在。羅素所述及的宗教或許對台灣讀者既陌生且遙遠,但這些少數教派置身於周邊強權的夾縫中,其追求獨立自主的艱困處境,以及面對危機時刻必須採取選邊站的求生策略,台灣讀者應該可以感同身受。
(本文作者為政治大學宗教研究所所長)
本書記錄了羅素與這些中東的古老宗教在二十一世紀的相遇。羅素在意識形態、宗教信仰及刻板印象的標籤背後看見活生生的人。透過探討信徒在當代面臨的生存威脅,羅素看見這些人如何在眾多族群交萃的中東安身立命,理解他們的宗教,並多次重新定義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