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客(Frank Dikotter)是當代最著名的中國史學者之一,曾任職於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現為香港大學歷史系之講座教授。他所著「人民三部曲」(People’s Trilogy)從一般人民的角度重析中國近代史上的關鍵變化,出版不過十年,根本性地影響了現代漢學界的觀點。在馮客最廣為人知的這三本書之中,可以感受到他以簡馭繁的功力,善於使用大量個人紀錄,將小歷史與大歷史的敘事結合;也可以清楚辨識他的立場,直指獨裁者應該為人禍悲劇負責。
寫完中國近代三大悲劇──饑荒、「解放」、文化大革命──馮客的焦點轉向全世界的獨裁者。緊跟著的這本書,不只寫了他最熟悉的毛澤東,還寫了其他七個二十世紀的大獨裁者。《獨裁者養成之路》以八篇短文,介紹義大利的墨索里尼、德國的希特勒、蘇聯的史達林、中國的毛澤東、北韓的金日成,還有海地的杜瓦利埃、羅馬尼亞的希奧賽古,最後是衣索比亞的門格斯圖。橫跨歐、亞、非、美四大洲,在迥異的社會政治脈絡中探詢獨裁者的普世追求:個人崇拜。
獨裁者的面貌複雜,跟你想的不一定一樣。例如,他們不總是優秀的演說家。獨裁者的標準形象,大約像是希特勒那樣,演講是一種天賦,一開口就能驚豔四座:
他使用一般人能理解的簡單語言……同時搭配越來越誇張的手勢,偶爾手指還會在半空中戳來戳去。他知道如何迎合聽眾講話,為他們的仇恨和希望找到語言。「觀眾在結束的時候報以狂熱的歡呼和掌聲。」(頁 62)
但其實,人不需要很會說話才能成為獨裁者。史達林講話有濃重的口音,聽起來很蹩腳,他講話節奏不好,也沒有什麼手勢動作。而且他論述的能力普通,沒辦法講述共產主義學說。開會的時候,他喜歡坐在擁擠的最末排位置,不發一語。但他成功扭轉這些缺點,把自己形塑成一個謙遜的僕人。他的靜默被描述為一種「不可承受之重」(頁 112),知識分子們說他善良而簡樸,而史達林的媽媽很高興地告訴美國記者:「索索一直是個好男孩!」
獨裁者的出身也不一定好或壞,甚至往往不是橫空出世──事實上,許多獨裁者都是由組織培養出來的,他們一開始是由上頭拔擢的傀儡、接班人、人形立牌。羅馬尼亞的希奧塞古,跟史達林一樣,講話也有地方口音,在年輕的時候甚至有點口吃。在政治監獄裡的時候,還曾經受到其他囚犯的嘲笑。
1965 年,希奧塞古被選為接班人的原因,不是因為有傑出的領導能力,反而是由於他口語表達能力不佳、組織才能也不顯著,成為傀儡的理想人選。希奧塞古在總書記的位置上韜光養晦整整兩年,才開始大鳴大放。衣索比亞的門格斯圖,一開始是軍事首領的副手之一,而且還是不討人喜歡的那個。他喜歡待在幕後,默默主宰謀殺、內鬥與奪權。門格斯圖的出身眾說紛紜,是著名的封建社會八卦主題,有些人甚至說他來自奴隸家庭;總之不屬於衣索比亞高地的統治民族。
北韓的金日成,一開始甚至不是蘇聯扶植的對象。本來蘇聯選擇了有「朝鮮的甘地」之稱的曹晚植,作為傀儡政府的門面;但是曹晚植我行我素,拒絕蘇聯的託管。蘇聯將其軟禁,金日成才出場,成為莫斯科認可的「偉大的領袖」。
也因此,許多獨裁者都有過一段背信忘義的經驗:在權力穩固之後,回頭抹滅痕跡,跟曾經支援過自己的領袖組織切割。中國的毛澤東,在第二次發起大規模鬥爭時,決心成為社會主義的歷史軸心──他宣稱自己承繼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並且把馬列發展到一個新高度,也就是「馬克思列寧毛澤東思想」──但是在中共建黨建國之際扮演重要角色的史達林,則不在他的正統系譜之中。北韓的金日成在翦除政敵之後──他也跟毛主席一樣,發起過一場大躍進,叫做「千里馬運動」──就著手重塑自己的過去。
宣傳機器開始抹去蘇聯與中共的痕跡,重寫民族的革命歷史,吹捧民族解放者的偉大,如何帶領群眾抗日解放國家。新的、單一的歷史敘事,逐漸成為全時性的存在,只有我們人民。北韓建國十五週年,沒有隻字片語提到蘇聯,「當金日成的巨大雕像被抬著穿過平壤街頭時,眾人喊著口號:『這一切都是我們自己的努力。』」(頁 176)
獨裁者雖然喜歡一切都歸功於自己,但也不一定喜歡拋頭露面,接受萬民讚揚。有些獨裁者其實喜歡以神祕的形象示人,甚至鼓勵關於自己的神鬼八卦盛行,海地的杜瓦利埃是箇中翹楚。他受過正統的醫學訓練,是海地大學的畢業生,但卻善於運用神祕元素,將自己塑造成巫毒宗教的神靈。他會用濃厚的鼻音嘟噥,讓人以為他正在念誦咒語。他的辦公室一片黑暗,四周掛著黑色窗簾,桌上放著幾十支黑色蠟燭。民間流傳甚廣的謠言說,在杜瓦利埃的某位政敵過世之後,他派民兵搶走了靈車中的屍體,因為總統要用他的心臟增強自己的魔力。這種訴諸非自然力量的現象並不是海地獨有。在北韓,也有民間傳說認為金日成可以在空中飛行,還可以在山間挖隧道,帶領游擊隊躲避日本人追捕。
假鬼假怪,不令人特別意外。沒有民意的加冕,獨裁者底氣不足,得如吸星大法般從各種管道汲取權威。傳統宗教是一個歷久彌新的管道,知識文化當然也是。所有獨裁者因此必須同時是偉大的理論家,學貫古今中外,思想繼往開來,說什麼都是對的,說什麼都值得萬民傳頌。羅馬尼亞的希奧賽古其實沒有讀過幾年書(他在十一歲就離家成為鞋廠學徒),但是他決心成為重要的思想家。他出版著作與演講集,接手意識形態委員會,成為下屬口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思想家」。因為他是國家的首席思想家,學術界盛讚他的成就,希奧賽古獲頒大量的榮譽學位:這裡一個經濟學博士學位,那裡一個政治學博士學位。
另一個我們熟悉的例子是毛主席。毛澤東自詡集哲學家、聖人、詩人於一身。在政治理論上具有原創性,沒有照搬馬克思主義,而是發展出「中國式的馬克思主義」,發表《實踐論》、《矛盾論》,講述辯證唯物主義哲學的發展。毛主席當然也是沉浸在中國文化傳統中的書法家,《人民日報》的刊頭題字,至今仍是毛體;毛主席的詩被文人黨人稱為文學史上的創舉,以《毛主席詩詞十九首》最為經典──當然,這是向《古詩十九首》致敬。
八個獨裁者的故事,至此,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受逐漸浮現。獨裁者們的控制是缺乏安全感,獨裁者的奢華是一種根本的空虛。人說缺什麼就補什麼,其實獨裁者的內裡是無權無勢,他心知肚明自己的統治隨時可能破碎,才越是需要軍備競賽、歌功頌德、豪華排場、巨大建築──所有你不一定會在正常社會當中看見的榮景,一定會在獨裁政權裡看見。而且一定要被看見,尤其必須被國際的其他文明看見。
獨裁者原來如此相似。原來同一種相似的恐懼與控制,是以多元的樣貌,在相異的時空之中反覆出現。獨裁者的個人特徵與發展路徑,不會完全一樣,但他們在成為獨裁者之後,會變得越來越像:一樣專制多疑、憤怒焦慮、好大喜功,身心俱疲,至死不得安寧。在任何地理歷史脈絡中,獨裁者都可以被清楚地定位出來──獨裁者想要偽裝成明君、領袖、天才、救世主,但終究,這些自我加冕的稱號都沒有辦法模糊他的真實身分。他是個獨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