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膜拜青春》,臺北:立緒文化,2016。
從奥古斯丁到海德格爾,關於「時間」(time)的哲學探討有悠久的傳統,但對「年紀」(age)的探討卻不多。相比時間,年紀是從個體經驗出發的,也就是說,年紀是一個現象學的概念,它賦予時間實質性的面向,就好像地方(place)之於空間(space)。
《我們為何膜拜青春》,書名乍看似是關於青春韶華的感歎、懷念和頌揚,但作者羅伯特・哈里森身為史丹福大學文藝復興史專家,更感興趣的是提出一個關於「年紀」的歷史哲學,以幫助我們理解這個趨向於更年輕化的時代的「年紀」。
在哈里森看來,全球文化有一種返老還童化的趨勢,或者用他的話來說,是幼態化持續(neoteny),也是他所認為的美國化。舉例而言,我們這一代人成熟得越來越慢,父輩在我們這個年紀已經能夠擔當的角色,我們這一輩幾乎無法想像。但如今在哈德遜河畔跑步的三十歲女性,也比巴爾扎克筆下的三十歲女性要年輕得多。
我們確實在生理、心理上都變得更年輕,或者說更為幼態。那麼在這種幼態化時代,文化是否可能變得與過去的時代同樣成熟,甚至更進一步?抑或在幼態化時代,文化也跟著持續幼態?如果說美國文化代表了我們當下的時代趨勢,那麼更重要的問題就是:美國文化何以席捲全球,成為一種世界命運?
為什麼說這種幼態化是美國化的表現呢?哈里森認為,因為美國文化在想像力上更年輕,在色彩、形式、產品和敘事等等方面,接通和觸發了人類心靈和天性裡「幼態持續」的部分,無論是速食、流行音樂,還是更嚴肅的思維和更複雜的生活方式。而且,這種年輕的文化可以被其他文化所理解,譬如法國也可以流行麥當勞和好萊塢電影,但美國文化卻無法理解任何其他文化,譬如大部分美國人不願意看法國電影──一如成年人可以理解年輕人,但年輕人拒絕、也無法理解成年人。
洛麗塔代表著這種美國幼態文化:她不只是一個邁向成年的少女,因為即便完全成熟之後,她依然在心態和生活方式上保持著少女感,是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年輕人種。這種年紀也就是我們時代的年紀,在世界史中史無前例,而任何史無前例的東西都難以理解。
這種年輕的幼態文化在個體對青春永駐的渴望上得到最好的體現,也曾在人類歷史上引發無數文學與藝術的奇思幻想,因為文化是人類生物演化的一個延伸。1920 年,荷蘭解剖學家博爾克(Louis Bolk,1866-1930)發現,成年人類擁有二十種以上幼年靈長類和其他哺乳動物的特徵,也就是說,從生物學角度,人類在一種幼態階段,是一個性成熟的靈長類胎兒,處在一種保持幼態形式的成熟。博爾克認為,這種進化論悖論說明人類不願長大,拒絕複製固定和老邁的形式。
受到這種理論的激發,赫胥黎在小說《夏去夏來天鵝死》(After Many a Summer Dies the Swan)中,利用博爾克的胎兒化理論創造了一個科幻故事。故事中,伯爵和情人靠吃鯉魚內臟長生不老,但慕名而來的美國富翁卻發現他們早已變成了猿:他們保持青春的方式是退化和維持在人類作為一種動物的幼態初階。
另一方面,這種幼態化也給人帶來了創造力和生命力。愛因斯坦在生命盡頭時也說過,他在心靈和精神上都是一個小孩。漢娜・阿倫特提出了「新新不息力」(natality)這個概念,來指人類所擁有的潛在能力,一種能不斷重新創造他們所在世界的能力。
歷史層面的新新不息力是讓文化遺產重新產生活力的創造力,但也是對某種歷史源頭的回歸,是法國詩人波特萊爾所說的「遙相呼應的悠悠回聲」,「朦朧但深邃的統一」。因此,幼態化的革命是「寓於連續性中的決裂」,它會推翻和更新原有的傳統、正典和信仰內容,但更欲回歸另一種舊秩序,也就是說,新的秩序其實是對另一種悠遠秩序的恢復。
從哈里森所書寫的文化語境來看,幼態化革命中的「新」是基督教《新約》意義中的新,取「回轉」之意,因為《新約》中記錄的基督的誕生回應了《舊約》中上帝對人的應許和約定。哈里森認為,美國革命就是人類歷史上最了不起的幼態化革命之一,清教徒口中的「新英格蘭」和基督教中使徒保羅談及基督降臨所用的「新亞當」有同樣意義,都是回轉意義上的新,美國建立的是屬於舊秩序連續性中的新秩序。
美國從英國爭得獨立後,又與英國保持聯繫;更重要的是,美國國父所建立的這個新國家,不僅是基於政教分離這個理性制度的現代共和國,而是對基督教國家(英國)中殘破遺產的整合、轉化和策略性的回收,把屬於舊秩序的信仰收攝為屬於新大陸的自然大法。
美國雖然有政教分離這一現代、世俗、理性的制度,政教分離本身卻源自基督教的福音書,也就是源自基督教信仰的遺產:「凱撒之物當歸凱撒,上帝之物當歸上帝。」(《馬太福音》22:21)林肯曾在葛底斯堡演講中讚美美國新新不息的力量,認為這是一種尚未完成的誕生。
哈里森認為,美國憲法之可以存在那麼久,理由之一是後來的世代都假定,制憲諸賢已經成了我們的國神,我們不敢修補他們的作品,唯恐我們的愚昧無知會損害他們用智慧構思出來的東西。在美國人的意識深處,與開國諸父相比,自己猶似小孩。就這樣,開國諸父持續把美國人幼兒化。
和美國與舊世界的矛盾糾葛一樣,年輕人與世界也呈現一種矛盾關係。因為他們是被拋擲到這個世界來的,現有的世界不是他們自己選擇或建造的,所以他們並不擁有世界。另一方面,他們註定要繼承世界,別無選擇地必須關注世界為他們準備的道路。學校就是把新來者引入世界的機構,介於公私領域之間,這也是為什麼讓女性接受教育代表著現代文明的一大進步:讓多數的人類可以在世界有立足點。
教育可以把學生帶入歷史,但真正的歷史化,是過去的結果,是未來的前奏,還是要靠個人。這種個人的歷史化發生在自我幽深處,類似《神曲》中朝聖之旅對朝聖者的精神轉化。哈里森說得好:只有年輕人的靈魂才能讓歷史的常新潛力生根和萌芽,而活的記憶只會在主動進行這種自我追尋中真正活起來。
愛在這個過程中起到激發、呵護和靈動的作用,因為愛有可以維繫世界的力量。轉化成人的過程中,最重要的是進入自我的深處,愛使得自我將過去、現在和未來結合成活的記憶。所能體會的世界愈廣闊,維繫它的愛就會愈發普遍和有包容性,帶來新的生命。個人從這個源頭獲得歷史性,但要觸及源頭,需要有某種程度的靜默、抽離和孤獨,才能孵育出心理上的成熟與文化上的成熟。
對哈里森而言,這個充斥電子產品的時代是一片黑暗大陸,看似讓獲取資訊變得更便捷,但所帶來的資訊繭房等現象又把世界不斷縮小。而正如他所說的,我們體驗到的世界愈小,那麼愛的力量也愈稀薄、愈狹窄,不具有讓心理和文化成熟的包容性。只有通過觸動心靈的愛和思考,才能達到人與城邦、與其他公民之間的對話,促進愛世界的力量。我們必須不斷學習,抽離出這個時代,才有可能在這個時代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