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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軼君:敘利亞戰地圖書館,戰火中以書捍衛希望的烏托邦

2018-03-27
戰火連天時忽然發現六千本書,達拉雅人因此有了心靈的依傍,這幾乎是童話般的相遇。
 

關於敘利亞的悲慘故事,你大概聽得太多。正如反映納粹屠猶的電影那麼多,但《美麗人生》(Life is beautiful)獨樹一幟、經年難忘,《私運書的人》講述了一個完全與戰爭印象不同的故事。《美麗人生》中的爸爸,用謊言為孩子建起一堵圍牆,把殘酷的現實擋在門外;《私運書的人》展現給我們一座紙做的精神堡壘,如何捍衛希望。


坦白說,初讀時我心中不免疑惑,擔心作者是否誇大戰火中區區一座圖書館的作用。以書籍反抗,是異常美麗的映像,可是它是否真實?一座城市平均每天遭到數十枚轟炸,誰能顧及讀書?而作者並沒有機會親身前往當地,僅僅憑視訊通話與短信傳送,得到的印象是否完整?


這本書真的很好讀。隨著故事展開,我的疑雲漸漸散開。達拉雅的讀書人是幸運的,雖然這樣講極度不公平,他們的經歷太不幸、太沉重──我想說的只是,戰火連天,覆巢之下,忽然發現六千本書,讓他們在與世隔絕中有所依傍,這幾乎是個童話般的相遇。這批書也是幸運的,能夠在亂世之中發揮光彩。歷史上,書籍隨戰亂毀於一旦的例子不勝枚舉,比如,明末學者張岱從杭州逃去紹興的時候,留下三萬多卷書無法帶走,清兵占領杭州後都拿去燒火取暖。


CNN 記者 Frederik Pleitgen 也報導過達拉雅地下圖書館的故事。二〇一一年我們曾經在利比亞一起經歷北約空襲。那時候記者住的酒店還是比較有保障,儘管導彈近距離落下時,玻璃窗震動,記者們也會集體沉默格外安靜。這並不是最叫人恐懼的時刻,實際上我們中的大多數都在當地駐紮相當長的時間(我自己前後待了兩個月),外出受限制,每天又有空襲,如何在其中保持正常的生活節奏變成一種能力。


我亦想起,更早前在巴勒斯坦加薩走廊常駐兩年,每次大規模轟炸過後的一兩天,街道上再現人來車往,集市開張餐館飄香,對此我常含淚,感動於那種維持正常生活的力量──無奈,卻又格外高貴。達拉雅的讀者們,就是保持了這樣一種姿態。


紙質書籍的作用是奇妙的。雖然作者戴樂芬妮・米努依告訴我們,達拉雅人找不到某一本書,大多可以通過網際網路下載電子書,但紙質書,仍有打通時空的奇妙功能。石頭、羊皮、竹子、絲綢等等材料之後,紙,恐怕是人類思想傳播於有型載體中最後、最完美的一種。它甚至相當頑強,在敘利亞的戰爭廢墟中存活(電子書的設備恐怕更易損壞),更可為讀者重新打開數百年上千年前的世界。跟電子版本相比,當你打開一本紙質書,你與書之間的世界就是相對靜止,你把自己與迫人的現實隔離開來。


除了慰藉驚恐的靈魂,書籍亦是尋找答案者的最好歸宿。我記得香港雨傘運動期間,草地上人群中也曾有過流動圖書館。老師和學生拿出自己的書來,相互借閱,大多與政治有關。當人遇到重大的、突然的社會變化,都會本能地尋求解釋。敘利亞本無言論自由、學術自由,亂世反而給了人們暢所欲學、暢所欲言的空間。在書本中,他們討論政治,發現歷史,很多人因此改變。


戴樂芬妮・米努依並沒有刻意抬高達拉雅人與書籍的關係。那也可以是非常現實的世俗需要。他們的書單中會有《男人來自火星,女人來自金星》,圖書館最初的講師之一,也會謀一份「婚姻關係諮詢」的職務。還有圖書館參與者自己創辦的雜誌,每一頁都有笑聲。這樣的真實,觸手可及。


與廣場抗爭一樣,地下圖書館,亦是敘利亞戰爭中短暫的烏托邦。作者堅持要將這個夢一般的存在記錄下來。起先,我擔心她僅僅依靠視頻通話、短訊,能否寫出一個好的故事──我自己就不行,總要千方百計到現場,默默觀察真實的人才放心;但是戴樂芬妮・米努依證明,現代「親見」的方式真的繁多(CNN 都用了 360 度 VR 展示達拉雅),她還以一個記者加作家的感悟與技巧,在單調的「連線敘利亞」之外,插入伊斯坦堡當地見聞,對照女兒的「圖書館讀故事」場景,再加上自己協助抵達土耳其的敘利亞難民視角(她並不是等達拉雅新聞的記者,她真的不停努力相救),不同線索的加入,令故事的空間感層次更豐富,讀來彷如重奏。


如果一定要說遺憾,若我們有天能知道多一點這些書籍主人的故事就好了。

 

(本文作者為前《端傳媒》國際組主任)
 

本文收錄於商周出版《私運書的人》,原標題為「敘利亞版《美麗人生》」
「達拉雅,是座錯過了陽光的城市」。
二〇一二年開始受到敘利亞政府軍的圍困, 二〇一三年遭到沙林毒氣攻擊,
二〇一六年間估計有八千顆炸彈沒日沒夜地轟投。
城裡原有二十五萬人,現在剩下不到八千人。 在這處圍城禁地,儘管漫天烽火, 卻有四十多位反抗青年進行著不尋常的任務︰ 他們冒死穿梭在城裡搶救數千本被埋在廢墟裡的書籍, 並將這些書運送到隱密基地。 於是,一個紙做的要塞從千瘡百孔的城市中升起, 那就是達拉雅的祕密圖書館。

文章資訊
作者 周軼君
刊登日期 2018-03-27

文章分類 說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