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生活在他方》(1973)的序言一開始就寫道:「『生活在他方』是韓波的一句名言。布勒東在他的《超現實主義宣言》(1924)結尾中引用這句話。1968 年五月,巴黎學生曾把這句話作為他們的口號刷寫在巴黎的牆上。」
如果超現實主義的創作手法中,有什麼是從佛洛伊德那裡得到最重要的啟發,那勢必就是排除理性的屏障,瞥見非理性的偶然連結,可以磨擦出照亮黑暗人生的奇蹟火花。
米蘭.昆德拉的這段話就是這樣,將詩人、超現實主義與學生運動連結在一起。「生活在他方」點出了整個超現實主義的企圖,是要把夢想中的他方生活,在當下的日常生活中實現,超現實主義脫離不了介入世界的政治情懷。
1968 年的巴黎學生運動會對超現實主義的話語有強烈共感,是因為這批學生正在進行一場革命,與工人一同罷課罷工,抗議社會不公,而政治參與也是《超現實主義第二宣言》(1930)的主要議題之一。
「讓想像力奪權」(L'imagination au pouvoir)是 1968 年巴黎五月風暴的另一句塗鴉名言,作者不明,但我們可以說這全然是超現實主義的口號,完美濃縮藝術改造現實的政治企圖,大膽揭露超現實主義最終的目標,絕對不是停留在美術館、雙年展,而是改變生活本身。布勒東在《超現實主義第二宣言》中強調:
宣言是用來止息爭議的,宣言無關真假對錯,宣言有著展演性(performative)的特徵。就發出宣言的當下現實來說,宣言往往也是誇大的,因為宣言尚未成為事實,宣言也是一種宣告,勢必是公開的,具有一定的公共性。「我將愛你直到永遠」,這句話是一句宣言,沒有人在意這句話的效力是否能持續到永遠,對於聽到這句話的人來說,這句話代表了愛的承諾,接下來的選擇只能是行動──接吻或離開。
法國當代哲學大師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在《世紀》(Le Siècle,2005)一書中提到:「是說一下布勒東的時候了……除了他,還有誰會將新藝術的諾言與宣言的政治形式綁在一起?超現實主義的第一與第二宣言都是其中最清晰的證明。」
宣言既存在於前衛藝術(想想 1918 年的《達達宣言》),也存在於政治當中(誰能忽略馬克思與恩格斯 1848 年的《共產黨宣言》?),甚至在愛的行為裡。巴迪歐接著解釋:
在政治、藝術甚至在愛中,只要說『我愛你到永遠』,就明顯是超現實主義的不明確行動的宣言。
所以,你可以不懂藝術,不關心政治,但只要你愛過、曾發出愛的宣言,你就握有進入超現實主義的最後一把鑰匙。這把鑰匙可以打開布勒東的《可溶化的魚》(1924),甚至通往他最重要的關鍵文本《娜嘉》(Nadja,1928)。
詩歌、愛情與革命,是這本書最重要的三個關鍵字。
我們可以大膽地說,《超現實主義宣言》是關於詩歌,《可溶化的魚》是探索愛情,《超現實主義第二宣言》是討論革命。詩歌、愛情與革命三位一體,是超現實主義的聖父、聖子、聖靈。這三者所產生的話語都相當類似,分享著同樣的修辭策略。而且,詩歌、愛情與革命特別容易吸引年輕人的參與,唯有青春的力量,才能召喚出超越現實的勇氣,不惜犧牲一切,與舊世界對抗。
宣言是一種事件,如同夢境是每天的事件。夢將現實重組,打破了原本的日常生活邏輯。事件是創造性的,宣言也是。詩歌、愛情與革命都屬於一種創造性的事件,會在我們的世界打出一個洞,讓新鮮空氣進來。
《超現實主義宣言》原本是為了《可溶化的魚》一書的出版所寫的序言,後來才改名為《超現實主義宣言》。《可溶化的魚》這部文集融合了詩與小說,絕大部分是透過自動書寫而完成的,許多內容都呈現了如夢境般的快速場景變化,文章中流竄著各式各樣古怪比喻。對讀者來說,這是一場刺激的語言冒險,置身於與無意識合為一體的巴黎,像電影《全面啟動》一般,沒有讀者分得清自己是在哪一層,現實與夢的邊界消失,但最終是要透過拯救夢境的巴黎來解放現實的巴黎,布勒東在《可溶化的魚》寫道:
我們是無意識狂歡的囚徒,狂歡活動在大地深處繼續進行,因為我們已經開採了許多礦井和地下隧道,通過這些隧道,我們一大幫人鑽入城市地下,想把那些城市炸掉。
除了第三十二節也就是最後一節是完成於 1922 年初,《可溶化的魚》的其他三十一節,是寫於 1924 年三月十六日至五月九日間。布勒東在《超現實主義宣言》解釋了《可溶化的魚》的創作緣由:
至於這個書名,首度出現於 1924 年春天某次自動寫作的段落中:「一碗金魚在我頭裡游來游去,這個碗裡只有可溶化的魚。」
專研超現實主義的法國藝術史家皮耶.代克斯(Pierre Daix)根據布勒東的信件考證,除了自動寫作法之外,《可溶化的魚》還使用了一種名為「紙片遊戲」的手法,是從報紙剪下一些的標題片段,然後再以此為靈感來源進行創作。或許這也是《超現實主義宣言》沒有指明卻提到的:
我們甚至可以非理性的方式(但要遵從句法規則),將報紙上的標題或標題中的零星幾個字拼貼在一起,並為它冠上『詩』的標題,這麼做也是可能的。
我對超現實主義的興趣,源自 1990 年代末在布拉格留學的那段時光。捷克是法國之外,超現實主義者活動最為活躍的國家,像是與布勒東交好的知名女畫家朵妍(Toyen),當代動畫大師楊.斯凡克梅耶(Jan Svankmajer)都是超現實主義者。整個捷克現代文學與藝術壟罩在超現實主義的魔力下,1984 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詩人雅羅斯拉夫.塞佛特(Jaroslav Seifert),米蘭.昆德拉的小說,都從超現實主義獲取靈感。
我收集到一本 1967 年出版的詩集,那是布拉格之春前夕,言論還相對自由的短暫美好時光,詩集裡收錄捷克與法國超現實主義者的繪畫與詩歌,內附一張朗讀的小唱片。為了理解這個文化傳播現象的源頭,我對 1920 年代在巴黎的超現實主義者們的活動狀況感到好奇,開始研究相關資料。
在一個偶然機會下,我認識當時在布拉格舊城廣場附近新開設的古物店老闆,他從巴黎搬來,店內收藏了許多超現實主義的第一手文獻,特別是現在已價值不斐的全套《超現實主義革命》(La Révolution surréaliste)及《為革命服務的超現實主義》(Le Surréalisme au service de la révolution)。
當老闆從玻璃櫃中拿出這兩套珍貴雜誌讓我翻閱時,我有一個非常強的感受,與後來我們從超現實主義畫家如達利等所得到的美術印象不同,我意識到超現實主義其實是一個文學刊物為主體的同仁集團,不論是阿拉貢的文章或是畢卡索的插畫,都刊登於這些刊物上頭,在排版上進行各種詩歌與繪畫的實驗對話。
超現實主義是一個論戰團體而非單純的畫派,他們需要透過雜誌這樣的媒材來聚集與發聲。如同布勒東在《超現實主義宣言》說的:
語言就是給人做超現實主義用的。
是洛特雷阿蒙與韓波這兩位詩人,為超現實主義奠定了基石,而他們的名字會不時出現在這兩篇宣言當中。
《超現實主義革命》第一期於 1924 年十二月發行,加上之前十月出版的《可溶化的魚》(《超現實主義宣言》的標題大剌剌地印在書封,甚至比《可溶化的魚》還大字),超現實主義就像是異形般從達達主義的卵巢中掙脫出來,正式享有自己的名號與立場,並與布勒東這個名字連結在一起。在此之前,是詩人阿波利奈爾首度使用超現實主義這個名詞,他於 1917 年六月以「超現實主義戲劇」來描述他的劇作《蒂蕾西亞斯的乳房》。
根據布勒東專家伊莉莎白.肯諾─蕾諾(Élisabeth Kennel-Renaud)的分析,《超現實主義宣言》是由八個主題所組成,分別為:向想像力致敬、召喚奇蹟、對解決夢想與現實衝突的信仰、自動書寫的原理、超現實主義的定義、超現實主義的意象、破碎語句的拼貼、不妥協的態度。
我們要記得一個重點,布勒東原本是就讀巴黎索邦大學醫學院、並對精神疾病很有興趣的文青,1914 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被迫中斷學業,上了戰場。幾年後當他寫下《超現實主義宣言》時,才二十八歲,還可以狂妄,但也對世界夠失望,卻還沒到甘心接受現實的絕望。這時候,由詩歌、愛情與革命所組成的超現實主義「就像印度大麻般能滿足所有挑剔的口味」。
《超現實主義第二宣言》最早發表於 1929 年十二月十五日出刊的《超現實主義革命》,那是最後一期,從 1924 年至 1929 年間共發行十二期,而第二宣言的副標是「為何《超現實主義革命》即將停刊?」。這五年來,以布勒東為領導的超現實主義團體,經歷了許多分裂,舊的成員離開,新的成員進來。在第一宣言裡提到的超現實主義成員,到了 1929 年,已有四分之三離開了這個團體。
這是一份政治意識非常強烈的戰鬥文宣,發表之後,布勒東於 1930 年七月創辦了《為革命服務的超現實主義》,刊物名稱也顯示了政治態度的轉變。伊莉莎白.肯諾─蕾諾分析道,第二宣言同樣是由八個主題所構成,分別為:舊矛盾命題的虛假特徵、超現實主義不在乎任何道德、對某些超現實主義成員的批評、對基礎的提示、呼籲政治參與、對政治灌輸的警告、神祕主義的吸引力、對商業成功的拒絕。
1929 年底,法國精神病理學家皮耶.雅內(Pierre Janet)與克萊朗博(M. de Clérambault)對《娜嘉》一書內容有意見而想起訴作者。布勒東知道這件事之後,決定將提及此事的《醫學心理學年鑑》十二月號的相關內容,以序言的形式加到 1930 年三月獨立出版的《超現實主義第二宣言》,並在修訂內容中給予反駁。
另外還有四個重要背景事件,可以協助我們對《超現實主義第二宣言》有更多理解:一是超現實主義成立之後,與共產黨越來越密切的合作關係所引發的各種藝術與政治立場衝突;二是曾身為超現實主義外圍成員的圖書館員兼作家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帶領另一批人於 1929 年一月創立了雜誌《文獻》(Documents),對超現實主義多有批評;三是 1929 年夏天,布勒東開始密集閱讀黑格爾,以便能深入掌握馬克思與恩格斯的理論;四是 1926 年十月起,布勒東的主要兩次外遇(第一次紀錄在《娜嘉》)與妻子西蒙娜.卡恩(Simone Kahn)的離婚危機。
我們可以見到詩歌般的愛情話語依舊夾雜在政治與哲學論述中間,布勒東在第二宣言的結尾強調:
詩人聲稱已經找到愛情的鑰匙,而此人與詩人一樣,也找到了愛情的鑰匙。
在這不斷加速的資訊時代,語言的重量在手指滑動間消磨殆盡,宣言的形式還是可能的嗎?布勒東沒有機會示範給我們看,但他至少示範了即使還看不見天亮,依舊要保有抵抗的姿態,畢竟夢只有在黑夜才會展翅高飛,而這個姿態可以存在於詩歌、愛情與革命當中。挑一個吧!
(作者為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兼任助理教授,曾獲頒法國藝術與文學騎士勳章)
本書共收錄三篇重要文獻,這些時代篇章一錘定音,點燃了超現實主義運動的革命火炬,使布勒東成為該藝術革命的先鋒宗師,影響遍及二十世紀美學觀念、文哲思潮、影像創作,乃至全盤的現代社會生活。超現實比現實更現實,它是達利的扭曲時鐘、米羅的交織點線,也是畢卡索的幾何變奏,但它更是我們日日夜夜全面啟動的精神夢境。超越現實,才能抵達真實。